她一点儿也不在乎猎物的生死,她只渴望杀死猎物那一瞬间的快感。
跳羚倒地时,她快活极了,脸上、耳朵和脖颈甚至泛起了甜美的红潮。
他们根本不是同一类人。
他不该接近她,不该试图将她引向正途,因为她的轻佻、残忍和邪恶是天生的,就像他生来就无情无欲,能面不改色地维护公正一样。
他没有请求她停止杀戮,也没有要求她改变本性,那样太傲慢了。
他只是说:“我是来和殿下告别的。殿下太聪明了,我已经没什么可教殿下的了。”
“是么。”她从马背上跳下来,把发烫的燧发枪扔给一个侍女。另外两个侍女则拉起一条比硬壳书扉页的白色米纸厚不了多少的布帘,让她在里面更衣。
他立刻将视线移向别处,但那该死的感官又开始蠢动了。
他简直想挖掉那些不道德的眼睛。
或许是感到了他的抗拒,四面八方的眼睛没再出现,听觉和嗅觉却放大了十倍不止。
他闭着眼睛,近乎绝望地听见了她在帘子后面脱衣服、穿长筒袜的动静。
她的动作很慢,慢慢地卷起长筒袜,套在脚趾头上,一点一点地往上拉扯。窸窸窣窣,窸窸窣窣。他差点被这种细微的声音折磨疯了。
穿完袜子,她开始穿束腰。
他第一次知道,听觉也可以代替眼睛。
他完全可以用耳朵“看见”,她的束腰是如何附上她的十二对肋骨。她对细腰不怎么感兴趣,十二对肋骨呈现出自然灵动之美。穿完束腰,她的腰身轻轻一扭,开始穿上衣和罩裙,层层叠叠的纱裙笼罩在她的身上,完美地盖住了她猎杀跳羚时的杀戮之气。
她偏着脑袋,一边编辫子,一边和他擦肩而过:“神使殿下最好说话算数,别再来烦我啦。”
他们朝夕相处了一百多天,他向她告别,她却连一点儿留恋都没有。
其实,他也不该感到半分留恋,但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他却忍不住一拳打在了旁边的树干上。
她身上有一股躁动的杀戮之气。
他又何尝不是?
只不过,他必须压抑,必须克制,不能让贪婪、戾气和疯狂占据他的头脑和情绪。
从那时起,他再也没有去见她,却不时能在至高神殿里听见她的消息。
后来,约翰二世去世了。
他亲自主持的葬礼,亲口朗读的悼词。
那是这些年来,他第一次见到她。她似乎长大了不少,又似乎没有,童稚之美怪异地停留在了她的脸上。
她的演技比从前精进不少,演起一个天真伤心的孩子来,几乎让他信以为真,甚至感到心疼。
直到她的兄长突然发疯,他才意识到不对,微微愕然地望向她。
她却一边伤心地抽泣,一边对他眨了下眼睛。
他的头脑是如此敏锐,一下子就反应过来,是她杀死了她的父兄——也许不是她亲自动手,但绝对和她脱不了关系。
杀戮的本性在她的体内潜伏了那么多年,最终还是以狰狞的面目暴露了出来。
葬礼上,她哭得非常伤心,睫毛和手套全打湿了,小巧红润的嘴唇颤抖着,十分惹人怜惜。但当只有他看向她时,她就会用一种嘲讽而挑衅的眼神回望过来,似乎在问他,他会如何选择。告发她?训斥她?像几年前一样试图将她引回正途?
他选择避开她的目光,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他告诉自己,这并不是因为私心,而是因为她就算继承了王位,也没办法在王位久坐。
除了他还有六个至高神使,那六个至高神使,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一个女子继承王位。
他站在高处,冷眼旁观她加冕为王,冷眼旁观她被赶下王座。
她被判处火刑的那天,他的手又像第一次见到她那样颤抖起来,体内的感官开始蠢动,化作一团黑雾想从他的体内逃逸出去,前往她的身边,缠绕住她的手脚,从外到内地保护她,占有她,令她免受世间的一切伤害。
但他可以这样做吗?这样做是否有失公正?
他这样偏袒她一个人,是否对其他人不公?
他怜悯她,不想她死在神殿的火刑架上,其他人就该死在火刑架上吗?
他既然选择当至高神使,就不能再以普通人的目光去看待整个世界,更不能再以普通男人的目光去看待一个人。
他不能有私欲,不能成为一个男人。
作为世俗和超世俗的统治者,他必须把自己的躯干掏空,尤其是那些激烈的、牢固的、蠢动的、粗野的、一触即发的欲望。
他不能让这些欲望影响自己的判断和抉择。
她行刑的前一晚,他破天荒没有去祭坛前朗读经书。
他半闭着眼睛,倚靠在椅子上,手上拿着玫瑰念珠,默诵着经文,想要使躁动不安的心境恢复平静。
然而,无论他怎么默诵经文,体内的黑雾都蠢蠢欲动。
它们疯了似的在他的体内挣扎与翻滚,想要摆脱他的控制,前往他此刻最想去的地方。
有那么几秒钟,他甚至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但救下她以后,他这辈子又算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