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斜坐在雪毛犼身上,任由半空中的烈风吹散她一头墨发。亦不知过去多久,她终于松开自己的手,轻轻摸上自己的小腹,眉宇间重新升腾起坚毅之色。
“小雪,莫要再停留,渡过黄泉,直入枉死城。”
冥府幽境第六殿,有城名唤枉死城,乃汴成王代尹修的清修之地。
此刻,代引修正站在殿门口,施法凝出水镜,将枉死城中近两年的情景幻化给拂章看。水镜中,浪潮汹涌,船只掀起,无数凡人纷纷落水而亡。后有瘟疫蔓延,鱼虾吐沫,生人惹病。万千亡魂弥散开来,纷纷进入枉死城。
“这是七海当年的水患,后来君上同君后携手平息了。君上更是以半身修为为祭,换取这些亡魂入人道的生机。他们待在枉死城,自是机缘未到。一到时辰,即可入轮回,如何还有这般浓重的怨气!”
代尹修叹气道,“三年前有一股怨泽之气侵扰枉死城,牵引着黄泉那头的红尘浊气入了九幽河。本王本已将其净化了,却不想那气泽竟有神识,狡猾得很,部分藏匿了起来。如此后来因七海水患殒命的魂魄枉死入城,便被那气泽侵染到,是故才有这般浓烈的怨泽之气。总算有君上的半身修为镇之,倒也没出多少乱子。只是本王担忧的很……”
“你忧虑什么……”
“但愿是我想多了!”代尹修皱着眉揉了揉肩。“前些日子,原本散于枉死城的那部分气泽,也不知受何物召唤,竟从那些魂魄之上聚起,直入九幽河。我本想追击,却得了凌迦神君谕令,融其修为净化怨气……”
话之此处,代尹修揉肩的手猛地一滞,赶紧覆掌于胸口,调理内息。
拂章见状两指凝了灵力点上代尹修胸前穴位。良久方才撤回灵力,轻咳了一声,皱眉道:“那九幽河中以气化行之物,看着修为一般,内里竟这般厉害!”
“所以本王才亲自出去,纵然凌迦神君的半身修为也没几个人胜得过,但你说本王能随意捡个魂魄融了那修为就放出去执行这般艰巨的任务吗?便是我接了神君谕令,亲自去了,也不过勉励方才净化了他。”
拂章松开代尹修,笑了笑,“汴成王过谦了,以你的道行,又融了君上的半身修为,净化那气泽根本不再话下。多半是受那缕青丝所困吧!”顿了顿又道,“你如今受了些伤便也罢了,啧啧,为一缕青丝竟然整整半日方才降伏那物,不仅败坏君上名声,还差点散了君上的修为,你且想想如何领罚吧!”
代尹修却没有半点畏惧,挑了挑眉道,“少唬我,我们冥府幽境虽亦是以神泽四君为尊,却到底不在神族仙界内,神族四君更是向来不插手此地赏罚之事。反而凌迦神君此次相托,倒还欠着本王人情呢!”
“也不知哪来的面子?”拂章简直听不下去,却也懒得同他争辩,只道,“此间事本座理的差不多了,告辞!”
“不送!”代尹修话这样说着,却还是目送蓝袍的仙君离去,直到再也看不见身影,方才收回目光。
他从怀中掏出一缕青丝,那是十多年前,五个枉死的生魂送来的。当时这几个生魂要入枉死城,被差使拦下,后以青丝为证入了城中。
他又想起,二十二万年前大宇双穹十神授职宴会上,他曾见过那个青衣碧衫的少女于崔牙树起舞。
惊鸿一瞥,便入骨髓。
原以为只能凭着记忆回味,却不想也有睹物思人的一日。偏偏这物,还这般宝贵,竟是她的一缕青丝。
时值差使匆匆来报,将他从回忆中惊醒。
“何事?”他有些不悦。
“城外有一女子,要见冥王。”
“何人?”
“她未说姓名,只是着一身青衣,执着一把剑,剑柄处含日刻月!”
作者有话要说:之前有人说凌迦的桃花除了白姮都是烂桃花,让我给相安配一朵,今天我配了……
第62章 渡2
每日子丑交接的一个时辰里,相安便在枉死城东边的镇魂台净化凌迦的半身修为。
她第一次踏上镇魂台时,只觉得无比熟悉的气泽扑面而来,携带着前尘往事将她层层叠叠包裹住,尤其是凌迦的剪影全部浮现于脑海中。是二十二万年霄禹宫二楼临窗而坐陪她练剑的清朗神色,是九重宫门落下时那一声冰冷的“少主保重”,是昭煦台中送她婚书的缱绻温柔,是炼丹房中失了耐心打翻她茶盏的厉声呵斥,欢喜悲欢皆有,她一度觉得不过是寻常夫妻间最常见的摩擦,只是最后现入记忆的那万千画卷终于还是将她击得浑身战栗。
镇魂台三面无壁,唯有北边立着一面玄金水镜,映出十丈红尘。她整个人惶恐地望那边靠去,唯一能动的右手死命握着自己的头,企图挥散那一段记忆。
撕心裂肺的叫喊声从镇魂台传出的时候,守在第六殿正殿中的代尹修转瞬跃来,一句话也没问便将她抱走了。此后,相安再来镇魂台,代尹修便守在不远处,不阻止也不打扰,只是时辰未到,绝不开启镇魂台,时辰一到,便直接封锁,半炷香时间也不让她多留。
有一日, 第五殿的广成王阿悯素因着那张缚魂敛魄的蕉萃网又出了问题,请他过去相商,回来时便过了时辰。他找遍整个枉死城都没有找到相安,于是急急赶往镇魂台。镇魂台中凌迦半身修为融成一个巨大的镜体,里面自是气泽流转。那个碧衫的女子正合眼坐靠在镜面之上。他原以为她太虚弱,晕了过去,于是急急上去想要将她抱回殿中。却在近身的那一刻,他才发现,她只是睡着了,而且还是入枉死城以来睡得最安稳纯熟的一次。呼吸匀称,眉间舒朗。
后来,代尹修便不再扣着时辰开合镇魂台,一日十二时辰皆开放着。反倒是相安发现一连几次这样后,便问他何以常日开启,不再封锁。
他有些恼怒,只一拂袖道:“你是怕他跑了,还是有人来抢走?”
相安哭笑不得,只道:“不过是之前你一直按着时辰封启,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他也不知为何,怒意更盛,“这是本王的地方,本王想怎样便怎样!”
相安侧耳听着,良久扯着嘴角叹气道,“你们……便都不能好好说话吗?”
“哼,本王一向如此,从来便是这么个……”
话说了一半,他脑海中反应过两个字“你们……”顿时便锤了一记脑门,待将将转过身来想要道歉,却发现那个女子已经走远。
他看着她左臂无力的垂着,浮云广袖由经黄泉之上的风吹起,仿若那条手臂早已不复存在。而步履更因双目不能视物而走得缓慢,每一步都是小心翼翼。他很想追上去扶她一把,却到底没有勇气。
他还记得相安入枉死城的第一日,他打开城门迎她,亦是迎接自己思念了千万年的梦。
在他的印象里,相安依旧还是大宇双穹崔牙树上就着清风朗日,拂过朝霞流云掂足起舞的玲珑少女。这数十万年,他一直想着,若是那个女子失了笑靥,只怕山水明月都会凋零色泽。然而,枉死城外,一身风尘的女子转过身来时,他只觉万水千山从她眉宇间碾过,而依旧保持的笑靥如同面具般浮在她苍白的面容上,多年思念在那一刻化作无尽的疼惜。
她说:“久违了,代尹修。”
她说:“我可能要打扰你一段时间。”
她说:“……”
她还想再说些什么,整个人便已经支撑不住软绵绵倒下去。他在床榻边守了她十多日,发现发她左臂断了,眼睛瞎了,神泽之灵剩了半颗,原本完整的身子已经残缺不全,偏偏腹中却多出一对双生子。
他得道尚早,是听过大宇双穹上高位者之间那段风月的,亦是唯一知晓七海事宜的仙者。那一刻,他已经起身准备传信入七海,却鬼使神差顿住了脚步。
二月初二,冥府苦境微雪首降,八百里黄泉曼珠沙华花叶相见,此乃从未有过之征兆。十殿冥王一时辨不了凶吉,写了帖子要呈于神族上君者。相安在第六殿中拦下代尹修,只淡淡问道:“可是雪落二十五瓣,花叶二十五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