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海记得是他将小松从火海中救出来的,当时小松的嗓子已经哭哑了,加上浓烟呛着坏了喉咙,身上多处烧伤,命悬一线,也是霍海厚着脸皮去找了他的师兄才将小松的命捡了回来。
后来霍海教了小松两年功夫,偶尔会与明云见碰面,指点这个‘徒弟’两招。但霍海是个没耐心的人,带孩子不行,明云见不同,他温柔得很,对待小孩儿也有一套。
“去年听闻你娶妻,我当真是惊了,先前我师侄说喜欢你想嫁给你,你也没答应呢。”霍海啧啧摇头:“文王怎么娶了祝家的姑娘,毕竟祝家那事儿不能说完全与你无关……”
一直垂眸的明云见此时突然朝霍海看去,一双眼中锐利迸射,如刀锋一般,顿时叫霍海住了嘴。
瓜子皮吐去一旁,霍海拍了拍手,剩下的瓜子也不再继续吃了。
关于过去的话题,明云见不愿多说,他更不触碰,因为每每想起,都觉得残忍可笑与无能为力。
“你先前书信叫我帮你查的事儿我可查清楚了,景州山上的私兵营的确只是嵘亲王底下私兵中的一处,我瞧他的兵力不可小觑,若是想造反,你们谁也拦不住。”霍海说道:“何况朝中还有他那么多的支持者。”
明云见放下茶盏,眉心轻皱。
霍海叹气:“我是不懂你们朝堂上的事儿,但我也知道些许,当初你让我入祝家偷画儿,那也是我此生唯一一次偷东西失手,这才帮你一直打听拜在嵘亲王麾下的朝臣消息。如今嵘亲王藏得紧,能得到的消息少之又少,我觉得你想与他对着干,此事……悬!”
祝府出事那日,明云见让霍海去祝家偷画儿,算是回报他的救命之恩,结果霍海出狱后第一件事儿便是去喝花酒,耽误了事情。他到祝家时,哪儿曾想祝府已成了一片火海,别说是画儿,就是纸也瞧不见了。
故而霍海带了个哇哇直哭的孩子出来,告诉明云见,那是祝府唯一的活口。
他将小松带到文王府后,明云见便赶忙前往祝府方向,他才跨出文王府,天上一道雷鸣轰下,大雨倾盆。明云见知晓祝晓的书房靠水,或许那副画尚未被烧毁,这才命夜旗军入府寻画。
然后夜旗军便救回了躲在书画缸中的祝照。
回忆抽回,明云见望着茶桌边上的小茶炉,茶炉底下炭火微微发着光,炭火之上的砂壶里发出了咕噜噜的水声,热气从壶口飘出,里头煮的是老叶黑茶,恐怕已经失了味道,唯余苦涩。
“本王能知道,朝中被他藏在暗线中的针有哪些。”明云见低声一句,霍海登时问:“你如何知晓的?”
明云见沉默未答,霍海怔了怔,也就没有再问下去,而是与他胡侃江湖事,又谈了这一年来他在江南一代打听的消息。顺便提了一嘴,他那任性刁蛮的师侄已经嫁出去了,叫明云见下回去杏风山别担心见着对方。
明云见听祝照提过一次画儿,在她生病发热时。
她在周大夫的寿宴上见到了一个人,那人是承议郎刘树荣,祝照问过他的品阶,而后她病得神志不清将明云见认成了祝晓,也分不清过去现在,说她见到了画中人了。
画中人……不止一个。
大理寺少卿严光恐怕也是另外一个,因为明云见带祝照去大理寺刑牢见徐潭时她见到了严光,出了大理寺也问过明云见严光的官职。虽然只是提了两句后便没再谈,但她当时说这话的神情,与在周大夫寿宴上问刘树荣的官职时一样。
明云见当时大约就知道,祝照或许见过那副画,她记性好,几乎可以达到过目不忘,若祝晓当真叫她看过那副画,说不定画上的人站在她跟前,祝照也都能认得出。
祝家,是嵘亲王的心腹之家,祝盛自入朝以来,便拜入了嵘亲王麾下。他是个文官,并未掌握太多实权,但因大周国家藏书与秘阁都在宫中,一应归他编校,他下了朝就待在宫里,极好掌握皇宫内众人行动去向。
加上祝晓年纪轻轻便成了宫廷画师,也是于宫内任职,父子二人不涉及朝堂太多争斗,便是嵘亲王放在宫里的一双眼。
传言中祝晓为嵘亲王画的一幅画可以改变朝局,这并不是空穴来风,事实上的确有这一幅画,里头是整整六年内朝廷秋试后的年轻才俊,与朝中大小归顺于嵘亲王的官员画像。
那画上人穿着的官服并非现任职位的官服,而是嵘亲王应允对方,一旦他日登基后这些人能坐到的位置,却未必是他们此生中的最高荣誉。
图名——百人朝拜图,图上的身影随着时间与加入嵘亲王势力一方的人而不断增加。
直至十年前,祝府出事之后,百人朝拜图消失,祝府一夜间被大火烧得干净的原因也不明,嵘亲王暂且收敛锋芒,韬光养晦,明云见也藏匿暗处,蛰伏十年。
与霍海在书香茶楼前作别时,对方已经喝得酩酊大醉,一个好好的茶楼,他都能耍无赖叫茶楼伙计去买酒来,就着两碟花生米与瓜子,都能把自己喝趴下。
“文王老大不小,莫要像从前那样,觉得自己身陷囹圄娶妻是害人,你就自私些,好歹留个种啊!那楼里的姑娘虽、虽身家不白,但各个妥帖……”
霍海的话还未说完,明云见便命两名夜旗军送人离开,懒得听他酒后胡言,自己身后跟着一人,慢慢散步走回白鹤客栈去。
除夕街上热闹非凡,天色将暗,红灯笼高高挂起,小孩儿身上都穿着喜庆的袄子,虎头虎脑地一股脑从另一边的巷子跑过来。
他们手上拿着根竹条,竹条那头绑着一小截鞭炮,不知谁偷了家中供祖的香,点燃了鞭炮啪嗒啪嗒直响。
明云见一路失神,险些被鞭炮炸了衣摆才回神朝前看去,眼前喧嚣仿若另一个世界,他分明身处其中,却像是被隔断了无法跨越的鸿沟。
热闹声远去,寂寞声袭来,一如他在京都,时时谋划,却从未参与,独属于他的世界,他出不去,别人也进不来。
霍海在茶馆前说的话,明云见根本不屑,他也并未觉得自己早已到了生儿育女的年龄,便要为了文王府的将来随意找个女子留下血脉。
皇室的亲情并不牢固,父与子,兄与弟,哪怕是枕边人也可能随时翻身将利刃捅入彼此胸膛。
自己身后一滩烂事都没处理,将来是生是死都说不定,又何必娶妻生子,祸害他人呢。
明云见想得通透,心中明白,在他这里,情之一字如颗石缝里的种,这处无水无土,不能长出。
还未出这条街,明云见轻轻叹气,抬头朝前看去,视线一瞬定格,落在了人群中的一道身影上。
女子身穿嫣红的长裙,披着粉白的毛边披风,头发盘起并不复杂,头上左右两边金钗步摇挂着两条细闪的穗子,小巧的耳上没戴耳坠,因为天冷,冻得微微发红。
她身后跟着几个人,一双明眸鹿瞳笑弯,唇不点便红,未藏活泼,一手拉着丫鬟,一手抓着荷包带,正认真挑选路边稻草棍上的糖葫芦。
买了几根,她分了一人一个,高高兴兴地付了钱,笑时转头,金穗子扫过发鬓,莹亮的眼眸满是欣喜。
明云见望着望着,竟有些痴了。
就像是周遭格格不入的世界破开了一道口子,有光照入,那光很淡,但穿过了灯火阑珊直射于他的心中,扫了几分灰暗。
心中坚硬的石头裂了一条缝,嫩芽破石而出,扎根深处,隐隐作痛,令人无措,但心潮不停,又似心安。
“王爷,是王妃。”身后夜旗军见他站定许久未动,于是开口提醒。
明云见嗯了声,这一声很轻,他垂在身侧的手不禁收紧,脚步犹豫,不知要不要去打破这片热闹。
心中藏着的事还未理清,设定好的计划尚未实行,他已有些许退缩之意。怕当真博取了祝照的信任,得到了她全心全意的依托,问到了那副画上自己想要知道的答案,事后目目相觑,皆是失望。
那头小松率先看见了人群中的明云见怔住,伸手拽了拽祝照的袖子,祝照回眸,小松朝明云见那边抬了抬下巴,弯眸笑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