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少年坎坷,权柄于他而言,比爱重要很多。
她早就知道,也谈不上失望。
弥归动容。他想,她不怨我,她懂我,此生不能娶之为妻,虽是憾事,但少年相识,扶持一生,又算得上是大幸了。想及此处,他不由攀手折了一枝梅花,像是初见时那般递予她:“别后多珍重。”
“你也是,多保重。”她微微笑了。
翌日,弥归辞官还乡,山长水阔,不复再见。
六十五岁。她生了一场重病,皇太女伺机宫变。这个便宜女儿与她算不上亲近,时常思恋生母,对她只有面上的恭敬,且时常害怕她会废除自己的太女之位,惶恐不安之下,选择率先出手,夺取主动。
可是到底太嫩了。她失败了,自刎而死。
她又立了次女。这个女儿年幼丧母,常年养在她膝下,母女亦不亲密,却继承了她的诸多观点,能够延续她的主张,不至于换了个人坐皇位,她苦心经营的局面就毁于一旦。
六十七岁。她自觉年纪渐长,力不从心,便假死退位,离开了宫门。
同年,她的心腹钟太医告老回乡。
与少年时一样,他们坐船下江南,春风拂面,绿柳清醒。她站在甲板上,终于得到了梦寐以求的自由。
而他一直在等她,等到了她。
“我老了,青春不再,你还像以前一样吗?”
“我也老了,谁都会老的。”
无缘无故的,她脑海中冒出了一句话,“我爱你年轻美貌的脸,更爱你备受摧残的容颜”,不知从何来,却完美得诠释了她的心思。
这样也很好。
他们顺着江河而下,遍览湖光山色,过着逍遥自在的生活。书里说只羡鸳鸯不羡仙,大抵就是这模样了。
可是,仙人不死,人的寿数却有尽头。
七十一岁,他病逝在了江南。直到最后一刻,他还挂念着她,死死握住她的手,担忧地问:“我走了,你怎么办?”
“我会去没有去过的地方,看没有看过的风景。”她送走过太多的人,哪怕现在沉疴不起的是她的爱人,她的心里也只有悲伤,没有痛苦,“你放心。”
“那就好,我走了。”他的眼里闪过脉脉的柔光,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新帝听到他病亡的消息,十分担忧,快马加鞭送来书信,想请她回宫享受天伦之乐。她拒绝了,回信说,肉身会老去腐朽,但情意不会消失,存在于过去、现在和未来,依然会伴随她接下来的人生,不必挂念。
她继续自己的旅途,又活了十多年。
八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精神依旧很好,眼不花耳不聋,爱上了新出的昆戏,隔三差五泡在戏院里,还出钱资助穷书生写本子。只是不爱孝子贤妇,就爱看寡妇改嫁第二春,回头打脸穷渣男的逆袭剧情,也喜欢才子佳人,你情我愿不相负的花好月圆。
金钱攻势下,文人们屈服了,此类新戏开始在民间广为流传。
死的那一天,她正在翻看钟太医的笔记,里面夹着一片枫叶,红中带了些橙,像是夕阳的颜色。这是他病到之前,两人一同赏枫时摘下的。
她始终没有忘记他,时时想起。
窗外唱着新戏,说的是一对夫妻因上元节的一盏花灯定情,继而成了夫妻。可是好景不长,成婚日久,丈夫变了心,妻子是个爽快人,抄起灯就砸了个粉碎,然后和离改嫁,与一直倾慕自己的人白头偕老。
“想那年的正月十五,杨柳岸下猜此灯,我道是此生有幸遇良人,哪知好景不长恩爱作烟尘……”
咿咿呀呀的戏声里,她朦胧有了困意,渐渐阖上了眼皮。
“你寒窗家贫我不嫌,你榜上无名我不怨,当年嫁与郎君,咱是吃着糠咽菜也觉甜……富贵如浮云,权势终消散,我这一生呀,寻寻觅觅,只求能与那有情人,朝朝暮暮永相伴……”
女子的剖白中,她慢慢停止了呼吸。
她“死去”了,却又转瞬醒来。
殷渺渺回来了。
她想起了自己是谁,也记得这一生的故事,只是此时再回想起来,一生的故事就好像台上的一出戏,代入了一部分的情感,更多的却是置身事外。
“唉。”殷渺渺叹了口气,喃喃道,“人生如梦啊。”
“是美梦,还是噩梦呢?”有人问。
她抬首看去,戏台上的戏还在继续,贵妃榻上,“自己”的尸首已然不再,坐在那里的是请她喝茶的两个女子中的一人,色如秋菊,神似水月。
“算是个好梦吧。”殷渺渺答完,又问,“你是谁?”
女子道:“名字没有意义,但你想称呼我们的话,可以叫我小芩,叫她小妤。”
芩妤,鲭鱼。真是没什么技术含量。殷渺渺客客气气地叫了声:“小芩姑娘。”
“按理我原不该见你,可情镜给你的评价是‘善始善终’,你又是难得走到终点,自然破关的人,足见其慧心。”小芩嫣然一笑,满室春色,“你可以得到奖赏。”
殷渺渺也笑:“荣幸至极。”
小芩抬起素手,一道白色的光芒飘起,似杨絮落到了她的手心。殷渺渺下意识握住,只觉幽凉如水,仔细瞧去,原是一块玉牌,上书:此情惘然逝如梦,镜花水月原非真。
这是什么东西?她张口欲问,却见华屋戏台如烟云散去,伊人无踪,俱成空。
镜花水月外,小妤问:“你见过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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