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明棠就知道他会在这里。她放了心,转身合上门。屋里没有点灯,关门后月光被挡在门外,屋内重归黑暗,只有慕明棠手中的灯辟出一小块光亮。慕明棠站在原地适应了一会,等能隐约视物后,才提着灯,小心翼翼地朝里面走去。
“我睡不着,就来找你了。”
屋里昏沉,四周挂着兵器、刀剑、舆图,仿佛巨兽潜伏,在黑暗中自有一种无声的压抑。慕明棠手里的灯摇摇晃晃,在压抑的深渊中,唯有这一块是亮的。
似归程的灯塔,也似深夜中蛊惑人心的狐火。
里面良久寂静,突然听到谢玄辰轻轻笑了一声,似有所指:“看来还是不够累。我怕你受不住,特意手下留情,看来下次还能更久一点。”
慕明棠没有理会他的流氓行径,谢玄辰出声说话,慕明棠可算找到了他的位置,磕磕碰碰摸索到他身边。
谢玄辰此刻站在一副地图前,不知道在想什么。他的身边,是一副银色铠甲。
铠甲和人等高,乍一看仿佛站了一个人一般,黑洞洞的头盔盯得人心惊。慕明棠被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才发现那只是一副铠甲。
慕明棠打开灯罩,用自己手中宫灯的火芯将烛台点亮:“你自己独自待着就罢了,怎么连灯也不点?黑灯瞎火的,也不怕把自己伤到。”
火芯闪动了几下,亮光逐渐扩大,最后将半个屋子都纳入保护中。慕明棠把宫灯里的火吹熄,放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缓步走向谢玄辰。
谢玄辰只觉得背后晃了晃,随后黑暗如潮水般褪去。那股熟悉的馨香逐步靠近,最后停在他身边,轻声问:“既然来了,为什么不穿上看看?”
镇钦堂虽然摆设威严压迫,可是毕竟许久没用,慕明棠这一路留意到许多地方都积成了一层灰。但是这副铠甲却寒光闪闪,一尘不染。
很显然,刚才有人细致地为它拂去了灰尘,连铠甲旁边的佩剑,似乎都挪动过位置。
慕明棠知道谢玄辰大概又是和自己别住了劲儿。身病好医,心病难治,谢玄辰过不了他自己心里的坎。
他自然是渴望战场的,那是他功名和野心开始的地方,可是,他同样用这副铠甲,这双手,葬送了战友的性命。
慕明棠陪着他看了许久,忽然低声说:“王爷,我自嫁给你以来,似乎还没有和你要过什么东西。你能不能,实现我一个愿望?”
“嗯?”
慕明棠忽的踮起脚尖,环住谢玄辰的脖颈,笑着说:“小时候爹娘问我想要找什么样的夫婿,我想不出来,后来遇到了你,我就觉得若我要嫁人,一定嫁像我救命恩人一样的盖世英雄,能保家卫国,也能保护我。也是因为这回事,我一直很喜欢戎装,我还偷偷学过如何穿铠甲,只可惜,我自己穿不了。”
慕明棠说完,认真地看向谢玄辰的眼睛:“这是我少女怀春时最大胆的奢望。你能帮我实现吗?”
谢玄辰低头看她,简直被她眼睛中的光亮俘虏,避无可避,后退无路,只能束手就擒:“好。”
慕明棠松开手,从架子上取了披甲,因为太沉,险些摔到地上。谢玄辰伸手想要替她拿着,慕明棠却摇头不肯,坚决亲手一件件替谢玄辰穿好披甲、披膊、护臂、束带,最后,为他束上大红披风。
当年她摔倒在地上,惶恐无助近乎等死的时候,就是这样一个银甲红披风的少年从天而降,一刀捅穿了羯人的喉咙。他杀了所有作乱的外敌,神情依然毫不在意,仿佛一切都是本应如此。
他垂下眸时,眼睛中没有任何救了人的居功之意,甚至没有告诉慕明棠他的名字。慕明棠只记得她的英雄少年白马银甲,眼角有一颗泪痣。
如今少年身量拔高,眉宇间已露出男子的英武坚毅,可是眼神一如当年,明光凛凛,一往无前。
慕明棠用力眨了眨眼,眼中忽然涌出泪光来。谢玄辰看到叹息,轻轻拂去她眼角的泪:“哭什么。我这不是还在么。”
少年不老,英雄还在。慕明棠眼泪汹涌而出,谢玄辰擦不完,只好俯身,隔着冷冰冰的铠甲,用力抱住她。
慕明棠再也忍不住,用力埋在他的臂膀间,放肆流泪。谢玄辰的铠甲全是精铁,靠的近了刮得皮肤生疼,可是慕明棠靠在上面,却觉得无比安心。
谢玄辰环过慕明棠的腰,紧紧抱住她。谢玄辰的手上束着护臂,护臂冷而硬,上面刻着盘龙猛虎,张牙舞爪,杀气凛然,然而如今冰冷坚硬的护臂绕过层层叠叠的锦帛,将明显是女子衣物的红罗锦绣牢牢收紧。
他的另一只手拿起了佩剑,银色护臂和剑柄交相辉映,反射出冷冷的光。
第二天,才大清早,满城上下都流传开一个消息。
耶律机渡河在即,朝廷,有意起复曾经屹立不倒的战神谢玄辰。
今日早朝,同样迎来一个稀客。清晨,众臣站在宣德门前,各个面色沉重,忽然身后传来哒哒马蹄声,他们毫无准备地回头,看到晨光中,一个修长身影从马上翻身而下。
所有人都惊讶地张大嘴,谢玄辰亦什么也没说,大步朝宣德门走来,两边人纷纷避让。
片刻后,晨鼓至,宣德门大开,张臂面向天下人才。
皇帝看到谢玄辰,也着实吃了一惊。全朝没有人敢和谢玄辰并行,更没人敢站在谢玄辰前面,谢玄辰理所应当地顶替了谢玄济的位置,位列行首。
皇帝最开始的吃惊过去后,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基本就有数了。果然,宋宰相例行说了些场面话后,话题便转到谢玄辰身上。
皇帝说:“耶律机虎视眈眈,陈列河外,众爱卿有何对策?”
皇帝说完后,文德殿中落针可闻,没有人说话,可是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悄悄看向谢玄辰。
有人出列,禀道:“陛下,为今之计,当以保证陛下安危为要,或可迁都。然而迁都非一朝一夕之功,恐怕,还需有人在河边阻拦耶律机等戎贼,为陛下和诸位皇子争取撤离时间。”
另一个臣子听到皱眉,说道:“迁都容易造成民心动荡,到时候敌进我退,敌逸我劳,恐怕会被戎人趁虚而入。臣大胆献策,童绍带走十万禁军,京城还有十万。耶律机率十万人渡河,和京城兵力齐平,而接下来会有各地勤王队伍,若是有可靠的主帅,我朝未尝没有一搏之力,或许,并不用迁都。”
皇帝手里还有十万禁军,可这是皇帝最后的底牌,不到万无一失,他不敢轻易交出去。皇帝高坐台上,让下面的臣子看不清神情。他声音沉沉,问:“众爱卿,谁愿意带兵抗击耶律机,救东京百万百姓于水火中?”
皇帝话音落后,满堂俱静。一片压抑的安静中,谢玄辰向前一步,面色淡淡地作了一揖:“臣谢玄辰,愿意请战。”
谢玄辰想起建始二年的时候,也是在文德殿,他也是站在这个位置,说:“臣谢玄辰,愿意请战。”
只不过那时候上面坐的是谢毅,朝臣讨论的,也是苟居江南的小朝廷南唐。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久。久到改朝换代,久到天翻地覆,久到他已经身败名裂,从巅峰坠落。
从这里坠落,那就再从这里爬起来。他既然能从高处摔下来,就能再爬回去。
他的所有盛名都是自己一寸寸打下来的,既如此,不过是重来一遍罢了。
谢玄辰的话说完,无人说话,但是所有人心里都生出种就该如此的释然。他们诚然是怕谢玄辰的,可同样是因为谢玄辰在京城里,所以北戎兵临城下,相距京城不足十里,朝廷官员们还敢站在这里争论要不要迁都。皇城外面的百姓们也该干什么干什么,虽然紧张,但并无恐慌。
岐阳王还在,那邺朝的城墙就坚不可摧。
皇帝在最上首听到,果然毫无意外。如今满朝无声,都在等皇帝拿主意。谢玄辰复出乃是众望所归,众人唯一顾忌的,不过是皇帝隐秘又公开的卑劣心思罢了。
皇帝不发话,下面人亦紧紧绷着。皇帝在众人无声的逼迫中,终于妥协了:“安王为国分忧,朕心甚慰。不过安王这些年病情反复无常,你有病在身,打仗可会影响你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