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事万物都有代价。”
“那国师和那孩子……”
“他们活了。”
”可是,小娟。”丹东话锋一转,“这种‘活’可不是像你一样的活。他们能说话,会行走,甚至像普通人一样可以思考,但他们永远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他们身上的腐肉不能再生,血液不再循环,无法感知冷热,深浅,食物的味道。”
王娟大惊:“这,这不是行走的尸体吗?”
“正是。”丹东说,“可有听说过炼尸术?”
王娟摇头。
“所谓炼尸术,需大量杀死年轻男女,以获取新鲜死气,培育出特殊的尸虫。而后,将死尸置于炼尸炉内七七四十九日,尸虫将分而食之,连骨头都不剩。”
“随后,尸虫和死尸将合二为一。合则行尸,分则尸虫。尸虫为死人滋养,随时将飘散出黑色的雾气,那便是死气啊。”
这样说着,素衫女人背后伏着的那一团道袍里,不住地飘飞出成团的黑气。
王娟惊疑:“您、您方才说,这法子需要杀人?”
“需要大量杀戮。”
“那国师可是好人?”
“若按心怀天下,爱国爱民来说,国师是大大的好人。”
王娟想了一想,只觉得胆寒,“那他有了意识之后,发觉自己已经死了,又是以这种方式醒过来,该如何……如何自处?”
“国师宁愿自己就在那一夜彻底死去。”丹东阖着眼睛,悠悠地说,“他尝试过多次自尽,可行尸是死不了的。无数的伤口叠加在早已放干了血的身体上,也不会再有丝毫痛楚,临到头来,即使弄瞎一双眼,竟然还是能看见这世间,多恐怖啊。”
“姑娘变成了巫女,巫女守着一座塔,装饰成寨中小屋的模样,豢养着无数行尸,她千辛万苦地熬到这一步,就是为了圆一家三口团聚的美梦。”
“可是……”
“可是,人死不能复生,正如光阴不曾倒流。世间的规律永不可逆,就像大江大河持续向东,隔了这些年再睁开眼睛的国师,已经不再是国师,甚至不配为人;成为巫女的姑娘,也不再是姑娘。”
“世上最亲的亲眷,竟是苦痛时相依相偎,富贵时分道扬镳。”
过了山腰,灌木丛下就是山脚,过了山脚,就能下山。
“后来呢?”
“后来……”丹东身上已经被落雪覆盖,骨骼缩得越来越小,小得宛如一个枯瘦的孩子,甚至一只长脚的鸟,他的声音也越来越轻,需要王娟侧耳倾听才能听到,“每个人自己的道,说服不了别人,便自己守着,亲人背离,爱人相杀,一条路道走到黑,便到了尽头。”
“你要问我,道是什么,”他的声音若有似无,“道是孤独,是惩罚。也有人说,这孤独,是神的嘉奖。”
“盛哥儿,老祖,我看见盛哥儿了!”王娟喜出望外,用力向前挥手,“我这就叫盛哥儿把您接下去。”
呼气中,燃烧的生命也在向外泄露。等盛君殊接过了丹东,她作为一个小小洒扫丫鬟卑微而伟大的使命,就已经结束了。
她为世间留下了一尊神。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焦急起来,因为盛君殊只是远远地立在山头,风吹动他的衣摆,那年轻人像是局外人一般,不动,也不回应,只是站在那里,与丹东目光相接。背上的人动了一下,似乎向做了个“回去罢”的手势。
盛君殊后退一步,隔着山头,朝着这边行了个弟子礼,竟然转身离去!
“老祖,他——”
“瞧见没有?”丹东遥遥伸手一指,王娟才惊觉山上已经晃动着白蚁似的人影,为首的是一个裹着黑袍女人,黑袍如同乌云一般,大肆张开来吞噬天地,一道复杂的怨毒的目光,如同陈年的诅咒,直射过来。
王娟浑身的毛发立起,藏在灌木背后:“老祖他们好像看见我们了……”
“小娟。”丹东却微笑道,“就在此地。”
“什么此地?”
“我今日命绝于此。”
“老祖!”
“善恶分明的好孩子。”一双手盖在她的发顶,“汝命不该绝,予你祝福。”
说罢,伸手猛地一推,王娟“啊——”的叫声响彻山谷,转眼间和落雪一起坠下高崖,
天青色道袍,如大鸟一般,展翅漂浮于空中,这抬起的双手,也最终化作黑色烟尘,如雾消散,蓝色的空空的袖管,鼓满了风,这件仅剩的衣裳,悠悠落下山崖去。
“杀——”女人的嗓音沙哑凄厉,声震天地。
垚山之上,刀兵相接,喊杀声和惨叫声遍布山和海。盛君殊从下饺子一般掉落的人和喷溅的鲜血中走过,沿途有人声嘶力竭地喊道:“大师兄——”
“大师兄——”
他们渴望他的援助,祈求他的救命,在他直直离去之后,在身后发出更加绝望的声音。
在这幅场景之下,一个人很难不动容。
但盛君殊始终向前走着,他目视前方,脸上没有情绪,握着刀柄的手青筋暴起。
床头五个正字,一道横。一共二十六天。
短短二十六天,还不足以让他完全沉溺于幻境。
垚山之上,他此生最幸福无忧的一段日子,跟他独自度过的一千年岁月比起来,显得太短,太过模糊,甚至像是一场虚幻的梦。
盛君殊驻立山崖边,回头看着漫天落雪。外峰山门处,有亮光一闪,狐狸发出的声嘶力竭的悲鸣,撕裂整片天空。
热血溅在狐狸毛皮上的刹那,红光大盛,仰天长啸的狐狸在爆发的火光中,修得了跪坐的人身。
“白、白、白雪,我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