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交代的话?那当然是有的。他又将目光放到屋子里,程瑜瑾看到,下意识觉得,他在寻找九叔。
两次搜寻未果,程老侯爷已经累极,他看着虚空,程老侯爷嘴唇里牙齿已经脱落,说话时有些模糊不清:“我累了,我想一个人歇一会。你们都出去吧。”
程元贤不满:“爹?”
程老侯爷还没交代家产要如何分呢。
程老侯爷却闭上眼,一副不想再谈的样子。程老夫人看到也没办法,她心想,人便是回光返照都能活一天呢,程老侯爷总要再熬一段时日。他今日不愿意说,明日再来便是。
程老夫人发话道:“行了,既然侯爷累了,让他安心歇着吧。都出来吧。”
程瑜瑾跟着众人撤退,替程老侯爷和上门窗。关窗时,程瑜瑾特意留了个心眼。
经过这一通折腾,程老夫人也累了。她挥手,让众人都散了,她则让人抬了顶小轿,赶紧回去躺着了。
程瑜瑾跟着人流往外走,走了一会,见没人注意后,猛地折返回去。
连翘被吓了一跳:“姑娘!”
“嘘!”程瑜瑾示意连翘安静,她飞快地扫了眼两边,说,“你藏在这里替我望风。机灵点,别被人发现。”
连翘吓得话都不会说了:“姑娘,那你呢?”
“我特意留了一扇窗,一会我从这里翻进去,你守在外面,别让人看到。”
“姑娘,您这是要做什么?”
程瑜瑾严肃地扫了她一眼,道:“安静,我自有道理。注意小心九叔的小厮,他们的眼睛尖着呢。”
连翘心砰砰直跳,她直觉程瑜瑾要做一桩很大的事,乃至连九爷都要防!连翘眼睁睁看着程瑜瑾在一扇窗前推了下,那扇窗便无声支开一条缝,程瑜瑾从外面翻进去,很快就看不见了。
连翘心里不住念佛,她不敢想程瑜瑾潜入病重的程老侯爷屋里做什么,只能低头拼命念叨:“菩萨保佑,姑娘千万不要出事。”
程瑜瑾悄无声息地跳入程老侯爷病房,她飞快跑到早就看好的夹层里面,合上木门,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慢慢的,外面传来脚步声。
程元璟进来了。
没有声音,眼睛也看不见,但是程瑜瑾就是知道这是他。他的脚步声很有规律,不紧不慢,悠然又笃定地踏在地板上。
程老侯爷听到动静,挣扎着抬起头来:“太子殿下。”
隔间里,程瑜瑾的眼睛,骤然瞪大。
第24章 发现
程瑜瑾从一开始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的相处模式很奇怪, 今日程老侯爷打发人出去时,眼睛很明显地在寻找一个人。在场程家所有人中,唯有程元璟去送太医了, 不在现场。
毋庸多想, 程老侯爷就是在找程元璟。
程老侯爷病重,危在旦夕,他身后的财产安排、爵位传承都是大事,这种时候, 他不急着交待后事,反而支开众人找程元璟说话。这其中深意,实在由不得人不深想。
程瑜瑾觉得有问题, 特意绕了一圈, 避开众人耳目,跑回来偷偷藏在程老侯爷的屋子里。她倒要听听, 程老侯爷到底有什么事,一定要避开众人单独告诉程元璟。
谁能想到,她竟然听到这样一个可怕的消息!
程瑜瑾猝不及防, 险些当场惊叫出来。她死死捂住自己的嘴, 因为太过用力,手指上都被咬出细小的牙印。程瑜瑾头一次后悔起自己的行动,她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 一点都不要听。
可是事与愿违, 外间的声音经过一层木头的减弱,断断续续地传入隔间里。
程老侯爷已经病得气息奄奄,他想要支起身体, 可是费尽全身力气,也只是抬起了头。程老侯爷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了, 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形。
即使跌下云端,即使经过这么多挫折,他依然清华如故,浑身上下带着内廷皇子的矜贵。
程元璟轻轻叹了一声,坐到程老侯爷病床边,道:“侯爷,我在。你还有什么未竟心愿,尽可直言。”
被笨重木门围起来的狭长橱间里,程瑜瑾手指攥的更紧。他没有否认,他默认了程老侯爷对他的称呼。
他竟然不是程家人,而是失踪十五年的太子?
许多前尘往事,突然轰的一声在程瑜瑾脑子里炸开。难怪,她之前就觉得程老侯爷和程元璟相处模式怪怪的,程老侯爷做决定时,会带着些请求的味道看向程元璟,程元璟点头后,他才如释重负般吩咐下去;难怪程老侯爷让程元璟题字祝皇帝大寿;难怪他对程元璟十分维护,偏心得明目张胆;难怪程老夫人对程元璟态度狐疑,小薛氏和程老侯爷离别二十载,回来时突然带了个六岁的儿子,程老夫人一直觉得程元璟不是程家的血脉,是小薛氏故意算计程家。
原来当真不是。
只不过,这个孩子真正的来头,大的让人想都不敢想。
程瑜瑾思路纷纷扰扰,脑子里越乱,呼吸就越轻微。她知道自己今日惹下大祸了,太子失踪是多大的事,全朝搜寻十五年,可是,太子竟然一直光明正大地养在京城。程瑜瑾不敢去想皇帝知不知道这件事,但是可以确定,皇后和杨首辅都是不知道的。
程老侯爷瞒了十多年,他连自己的儿子和妻子都信不过,如今被程瑜瑾撞破,程老侯爷会轻饶了她吗?就算程老侯爷愿意,恐怕这位太子殿下也是不允的吧。
程瑜瑾越发用力地捂住口鼻,呼吸放到最轻,几乎要闭过气去。而此时,屋里沉香缭绕,阳光从窗格中照进来,缓慢又沉重。
程老侯爷的声音亦是苍老沙哑的:“殿下,老臣自知时日无多。老臣这一生不必躬身事农桑,不必为生计奔波,年轻时意气轻狂,年老时儿孙满堂,虽然于家国没有贡献,但是也算顺遂一生,再无遗憾。雪兰在地下等了这么久,恐怕已经等腻了,老臣再无牵挂,唯独有两件事放不下,一件,是程家儿孙无能,另一件,就是殿下您了。”
“殿下流落民间,已经十五载。老臣得幸能遇到殿下,只是生前不能见殿下重主东宫,登临大宝,实在是毕生之所憾。”
这段话程老侯爷说的断断续续,他不得不停下来歇一歇,才能继续说完。程元璟始终很有耐心地等着,他听着程老侯爷说话,眼睛似有似无地从金猊兽香炉上扫过。
这座笨重的铜鎏金香炉放置在一扇窗户旁边,此刻上面的青烟正颤颤晃动。屋里没有风,烟为什么会晃动?
程元璟的目光轻轻落到壁橱上,随后不经意扫过。程老侯爷对这些一无所觉,他似乎陷入到回忆中,缓慢重复着建武八年,那场震惊朝野的皇太子失踪案。
“殿下乃是中宫嫡子,却生来多舛,被奸人陷害。杨家一直不愿意让陛下立原配王妃为后,皇上生生拖了半年,直到作势要辞帝位回藩地,杨家才终于让步,尊钟王妃为后。没想到杨家胆子竟然大到如此地步,娘娘怀孕了他们都不肯死心,险些让皇后娘娘流产,还连累殿下早产,自小体弱。太后以殿下生在五月,注定养不活的理由,数次提出另立皇储。皇上不允,等钟皇后过世后,更是将您带在身边,事必躬亲,亲自照料了三年。眼看殿下的身体越来越好,五岁时却突然生了急病,皇城太医都束手无策,皇上无法,只好忍痛送您去道观。”
“皇上本来是想送殿下去山里休养身体,顺便避开杨家锋芒。没想到,才过不久,城外突然送来清玄观被山洪冲毁的消息。陛下当场失态,连忙派了禁卫军去搜山,然而足足搜索了三个月,一无所获。”
“道观上下,竟无一幸免。这一案举朝皆惊,皇上更是连着罢朝半月,一心寻找殿下的消息。看到皇上的态度,京城内外没人敢说殿下已凶多吉少,只以失踪之名,慢慢找着。”程老侯爷回忆道这里,忍不住摇头笑了,“当时臣听到这些消息十分震惊,也派了家丁去支援朝廷,还很是为殿下可惜过。没想到,天下缘分竟然这样巧妙,殿下被雪兰无意间捡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