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氏在最后掩耳盗铃般的加了两句话,然而这样说,越发体现她心虚。程瑜瑾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些话,她内心里一点涟漪都激不起来。
不过,这并不妨碍她趁机敲一笔。
程瑜瑾怔怔地看着阮氏,一双漂亮的眼睛惊讶地瞪大,最后像是终于反应过来一般,眼底顿时漫上一层水雾,又慌忙眨眼压下去。程瑜瑾低下头,叫人看不清神色,可是声音中却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二婶这话是什么意思?你们要先让二妹出嫁了?”
程瑜瑾素来都是端庄大方的模样,突然露出弱态,程老夫人和阮氏都被打个了个措手不及。若是程瑜墨哭,程老夫人并不会心生怜惜,然而这个人是程瑜瑾,铁石心肠的程老夫人也难得生出些愧疚来。
终究是她们这些做长辈的对不起程瑜瑾。原本是程瑜瑾的婚事,最后却换给了程瑜墨,现在还要为了程瑜墨下半辈子的顺遂,让程瑜瑾陷入两难境地。
说起来,程瑜瑾的运气当真不好。本来是天生祥瑞的双胞胎,可是出生后就被过继;豆蔻年华在雪山上救了人,订婚之后才被告知是霍长渊认错人了;好不容易折腾着退了婚,霍长渊如愿定了心爱之人,程瑜瑾也得到圣人亲口褒奖,眼看情况要好转,程瑜瑾趁着这股东风,说不定还能找到好夫婿,结果这个关节眼上,程老侯爷死了。
程瑜墨能趁着热孝出嫁,可是程瑜瑾却势必要守足一年了。人们的忘性何其大,一年之后,皇帝赐下来的金绣具早被人遗忘干净了,而程瑜瑾却背负着退婚、年龄渐大、妹妹先于自己出嫁等等重担,再说一门好亲,谈何容易。
而这其中,有不少后果,是程老夫人一手促成的。
程瑜瑾还是低着头,她不肯让别人看到她的脸,可是抖动的肩膀骗不了人。程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大姑娘,你别哭了,你妹妹的事耽误不得,你是姐姐,多体谅体谅他们吧。”
这些话程瑜瑾从小到大不知道听了多少遍,你是姐姐,所以要让着弟弟妹妹;你是姐姐,所以弟弟妹妹犯了错,就是你的失职;你是姐姐,所以父母偏爱弟弟妹妹是理所应当,凡事先顾着小的也正常,你不能较真,不然就是不懂事。
程瑜瑾心说,好啊,现在她真的不在乎了。她不稀罕父母的关注,也不在意亲人的疼爱,但是,她要更多的钱财好处。
程瑜瑾伸手在袖子里摸了一把,拿出一块淡紫色的帕子,轻轻压在眼睛两侧拭泪。没想到这样一来眼泪越多了,程瑜瑾抬起脸,程老夫人和阮氏才看到程瑜瑾的眼睛通红,里面盈盈都是水光。
程老夫人和阮氏顿时说不出话来。程瑜瑾一边擦着越来越多的眼泪,一边懂事地说:“我知道,我毕竟是长姐,要让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反正我这辈子就这样了,但是二妹的前途正好,我牺牲一些,成全二妹的美满婚姻,也不妨事。然而这虽是我们自家的事,但是毕竟讲究长幼有序,姐姐还没出嫁,妹妹就在热孝里成婚,外面人难免会说道。依我看,不如我绞头发出家,把路给二妹腾出来,这样外人就不能说什么了。”
阮氏被吓了一跳,失声道:“你这是说什么!”
程瑜瑾眼睛都不眨地接口道:“看来二婶是不满意了?也是,如果我做了姑子,恐怕别人会揣测是不是被人逼迫,对二妹名声不好。也是,二妹毕竟是要做侯夫人的人,怎么能有一个青灯古佛的姐姐呢?那有劳祖母赐我一根白绫,等祖父的七七过去,我挑一个清净的日子悄悄了结,不给大家添麻烦,好让二婶能安心送妹妹出嫁。”
阮氏听到这些诛心之语,睫毛一动,泪珠便滚滚流下。她用帕子捂住脸,哽咽道:“你这个孩子这是说什么话!你和墨儿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们刚生下的时候身体弱,大夫说恐怕养不活,我恨不得替你们去了。眼看将你们姐妹养到了出嫁的年纪,你却自己说些寻死觅活的话,你让我怎么活?你这是存心往我心里捅刀子啊!”
阮氏说到最后几乎是嘶吼了出来,程瑜瑾听到跪下,默然不语地掉眼泪。她穿着一身白色衣裙,纤细的下巴几乎比衣裳都白,跪在地上衣袖堆叠,越发显得她纤细脆弱,一折就碎。程瑜瑾眼睛被水洗的晶亮,脸颊侧方两行清泪缓缓而落,晶莹剔透,安静无助。
程瑜瑾不似阮氏那样情绪外放,可是她的声音刻意压抑着,听着反而更让人揪心:“那二婶到底要我如何?我落发为尼你不愿意,我以死成全你也不愿意,二婶还要我如何?”
阮氏用帕子掩着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程瑜瑾跪在地上,眼泪扑簌簌而落,明明没发出声音,却比阮氏声嘶力竭更让人心疼。程老夫人被这一大一小哭得心口憋闷,她实在受不了了,用力拍了下桌子,说道:“都行了,别哭了。”
阮氏的声音由强转弱,而程瑜瑾依然稳稳跪在地上,时不时用帕子压压眼睛,输出稳定,后劲绵长。程老夫人沉沉地叹了口气,说:“出嫁是大喜事,怎么就非要用一个换另一个?二姑娘那里拖不得,早早出门也好,大姑娘安安心心在家里待着守孝,等孝期结束后,再热热闹闹说亲挑婿。”
用一句空话就想打发她,程瑜瑾可不吃这一套。程老夫人现在倒是说得好听,但是一年后,谁知道她认不认。程瑜瑾眼角挂着泪,问道:“祖母,我被退婚是事实,二妹先于我嫁人也是事实,即便家里有心为我打算,可是一年后时过境迁,外面人不知道怎么传我呢。这种条件下,家里要如何给我说亲?与其到时候让长辈为难,不如我现在就自我了断,清清静静来,清清静静走,省得被人说三道四。”
“浑说!”程老夫人沉着脸呵斥,“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家里把你养这么大不容易,天大的事一家人商量,总有解决的法子,轻易寻死觅活像什么样子?”
阮氏被程老夫人的气势吓住,低头诺诺道:“是,母亲教训的对。”
程老夫人训完后,又和缓了脸色,说:“你祖父走的匆忙,他临死前特意给你们姐妹俩准备了嫁妆,想来他也盼着看到你们出嫁成人,结婚生子。可惜他终究没等到这一步,依我看,不如全了你们祖父最后一点心意。他走前病榻边都是自家人,外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干脆就说这是你祖父的遗命,长孙女是他看着长大的,在他心里和长孙无异,便留在家里承制守孝,而小孙女娇生惯养,就让她赶紧成婚,早日生出曾外孙来给老人家报喜。”
阮氏哭声早不知不觉停了,程瑜瑾对这个说法还算满意,她垂下的眼眸轻轻转了一圈,问:“可是,这个说法,外人信吗?”
“等你祖父七七这天,我亲自和来客说。你祖父的遗言,我来说合情合理,他们不信别人,还不至于不信我。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这点颜面总是有的。”
程瑜瑾得了准信,终于满意,她不再往眼睛跟前按帕子,眼泪逐渐止了。天地亲君师,能压得过男女礼制的唯有更强势的等级压制,比如孝道,比如君臣。程瑜瑾被妹妹抢婚一定会被外人说道,而程瑜瑾这些年算不上低调,很多人被她压着,心里不知憋了多少怨气,一旦程瑜瑾落难,不知道得有多少人扑上来踩一脚。到时候局面无法控制,指不定会传出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准有些黑心嘴长的便会瞎传,说是她身有隐疾,才会被靖勇侯府退婚。而宜春侯府知道内幕,放弃了让程瑜瑾嫁人的打算,故而直接让下面的妹妹出嫁了。
真到了那时,程瑜瑾才是百口莫辩,再难翻盘。毕竟身有隐疾这种事,如何和旁人证明?而如果不是身有隐疾,为什么会被家族默认放弃?
但是如果换成奉命守孝,那就完全不一样了。孝之一字压下来,婚丧嫁娶、婚姻伦常全都得往后靠,而且程瑜瑾还是被程老侯爷亲口点名守孝。养在膝下,视同长孙,这份尊荣可非同小可。儿媳给公婆守了孝后便是三不出,即便犯了七出之条,丈夫也不能轻易休弃,可见守孝有多大重量。而长孙女按照长孙的仪制守孝,这得是多大的功劳体面。
自古女眷不入祠堂,千年以来祭祀等事都是男子的天下,很少有女子位置。但是程瑜瑾却能跻身其一,还是比肩长孙。长孙是承嗣人,在家族传承中的地位比次子都高。程瑜瑾这份尊荣简直独一无二,连程敏这个女儿都不及。等守孝结束,仅凭这份功劳,程瑜瑾随随便便扔出去就能压得一票人说不出话。到时候,她在婚姻市场上又能加很重一项筹码。
程瑜瑾十分满意,甚至比她原本预料的还要好很多,而程老夫人亲自出面说,这就更好了。事半功倍,意外之喜,程瑜瑾对今日的收获满意至极。
程瑜瑾不再哭,杜若见机,上前说:“姑娘,地上凉,您快起来说吧,不要辜负了老夫人的一片慈心。”
其他丫鬟如梦初醒,连忙上前来扶着程瑜瑾起身。程瑜瑾半推半就地站起来,程老夫人见程瑜瑾脸都是白的,于心不忍,说:“给大姑娘搬个绣墩来,再端杯热茶。姑娘家不能受寒,她在地上跪了那么久,小心受凉。”
程瑜瑾装模作样推辞了两句,就在丫鬟的搀扶下坐到绣墩上。阮氏也哭了半天,此刻还站在一边。阮氏脸上的妆都冲花了,眼睛也又红又肿,她看看哭了一场但仍然美丽典雅的程瑜瑾,再看看自己,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就犯起别扭来。
阮氏心说,她也哭了好半天,她也受不得寒,怎么老夫人给程瑜瑾上茶赐座,却不管她呢?
程瑜瑾掀起杯盏,缓慢地喝热茶,程老夫人见众人情绪都平稳下来,说:“这件事情就这样定了。我几天后和众人说,就说这是老侯爷的遗愿,留大姑娘下来守孝,放二姑娘出去成亲。一家人最重要的就是和气,家里人心力齐了,拧成一股绳,劲往一处使,才能不被外人欺侮。要不然,别人还没怎么着,我们自己就成散沙了。”
程老夫人想粉饰太平,程瑜瑾点头称是,就当听个热闹。程老夫人见儿媳和程瑜瑾都露出受教的模样,她以为自己的话有效,于是满意地继续说道:“守孝和成婚这件事就说定了,你们以后不许再胡乱猜忌。先前大姑娘说的那些话,也不许再提了。”
程瑜瑾站起身,乖巧应道:“是。方才是孙女想岔了,幸亏祖母明理,及时点通了孙女,不然孙女就要酿下大错了。”
说完程瑜瑾转向阮氏,郑重地行了个赔罪礼:“侄女刚才魔怔,言行有失,请二婶恕罪。还望二婶不要将那些胡话放在心上。”
程瑜瑾又是请罪又是赔礼,能说的话都叫她说了,反倒显得阮氏不如一个小姑娘懂事明理。阮氏讪讪,说:“没什么,本来便是一家人,有心结说开了就没事了。”
“二婶不怪罪我就好。”说完,程瑜瑾音容不变,轻飘飘接了一句话,“只不过有些容易产生误会的话,二婶还是不要说了。我的母亲是庆福郡主,父亲是程家大老爷,虽和二妹情同姐妹,但毕竟是隔房的堂姐妹,算不得亲生。我感谢二婶母疼我,但我的父母另有其人,一母同胞这种话,二婶日后还是不要再说了。”
阮氏听了脸色一僵,喉咙哽咽,竟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她当然知道程瑜瑾就是她的亲生女儿,庆福不过是挂个名,府里所有人都对此心知肚明。这些年阮氏一直以此自居,可是程瑜瑾却当着她的面说,自己的母亲另有其人,阮氏只是婶母。
这仿佛在阮氏心里狠狠捅了一刀,比刚才程瑜瑾说要自我了断还诛心。阮氏脸色煞白,而程老夫人却很满意程瑜瑾的懂事,她赞赏地点点头,说:“大姑娘说得对,老二媳妇方才情急之下说错了嘴,以后可不能这样疏忽了。”
阮氏嘴唇嚅嗫,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个干净。
程瑜瑾这是,不认她吗?她明明是程瑜瑾的亲生母亲啊!
第43章 养母
阮氏面色煞白, 程老夫人隐含威胁地扫了她一眼,像是故意提醒一般,说:“做人做事最忌讳拎不清, 要是做错了, 被长辈训斥一顿,改过来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拎不清自己的身份,害人害己。老二家的,你明白吗?”
阮氏听懂了程老夫人背后的提醒, 她当然明白,早在她生下双胞胎,却被老太太挑了健壮的一个送给大嫂的时候, 在她产后体虚, 想孩子想到忍不住哭的时候,在她偷偷去看程瑜瑾, 却被庆福郡主的嬷嬷冷言冷语讽刺的时候,阮氏就明白了这一点。程瑜瑾是她生的,却不属于她, 只有墨儿才是完完全全向着亲娘。
后来两个孩子渐渐长大, 墨儿慢慢会坐,会爬,会走路, 会说话, 阮氏的全部心神都被程瑜墨吸引,再难分出精力去想大女儿。之后又有了程恩慈、程恩悲两个儿子,阮氏就更顾不到程瑜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