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礼都免了,我时间不多,只能长话短说。”唐平章停在院中,不想入内,问说:“五郎,你家中只有你一人吧。”
邱季深也停下,抬手指向屋内:“哦,还有项……”
她话未出口,便被唐平章抓着手给打断。
唐平章说:“五郎,我今日来,正是想跟你说说楚项旧事的。”
邱季深险些都要直接问出口了,话到嘴边,脑子突然一闪,想起两人现在是信息不对称的状态,当初的纠葛发生在后宫,她应该还不知道什么楚项旧事才对。眨着眼睛故作茫然道:“哪个楚项?陛下是指项左丞?”
“你瞧我,也给忙糊涂了。”唐平章拍了下脑袋,说:“我同你简单解释两句,那是我继位之前的事了。此事牵扯的两人,一位是当初手握重兵,功高盖主的楚涵英,一位正是如今的尚书左丞项古山,项爱卿。”
邱季深念了遍这个名字,意味深长道:“楚涵英……”
唐平章:“也许你对他不熟悉,楚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灭了满门。楚美人,你上次见过的,她侥幸得存,就是楚氏旧人。此案埋藏极深,若是美人苦苦求情,连我也不知晓。”
邱季深说:“莫非此事与项左丞有关系?”
唐平章背过身,叹道:“当初先帝病重,难以理事,多由太后把持朝政。彼时项卿受楚使君提拔,一路升迁,他主动上书告密,说楚涵英有谋逆之嫌,太后便令他可自行处决,于是未经朝廷各部审批,也未经三堂公审求证,项左丞直接率兵围杀共一万多人。那可是真正的流血千里,至今想起,仍叫人胆寒。”
纵然邱季深没有亲身经历,听闻短短几句也觉得心酸:“如此……太过残忍了些吧。”
唐平章回身,从袖中拿出一封信,递到邱季深的手上。
“原本是想请侍卫将这封信转交给你,思来想去,还是亲自来了。如此才能表我心意。”
他放低身段,郑重其事道:“五郎,这一次,唯有你能帮我了!”
邱季深两手冷得发凉,问道:“陛下这样说,莫非是找到了什么证据?”
唐平章点头:“数月前,我命人前去暗中查探,发现当年旧案,果然有诸多隐晦之处。”
邱季深:“请明言。”
“当年死伤过重,知情者至今人心惶惶,照他们所说,楚涵英是否谋逆,已难以求证,可各处细节,确不如项左丞当初所言,其中矛盾重重,实难服众。”
唐平章懊恼拍腿,对往日大为惋惜。
“楚涵英被杀之时,他手下兵力依旧分散在各处关口,并未召集演兵,这是一不对。项左丞率兵围困楚氏府邸并清缴时,未遇多少反抗,轻松便将人拿下,随后斩杀余党也是同样,全然不像是有反心之人该做的准备。这是二不对。此外……”
唐平章指了下邱季深手中的信函,示意她打开。
“此外,楚涵英在出事前,曾给先帝写过一封效忠书,他似已有所察觉,说愿回京述职,上交兵权。这封信被人中途截下,并未送到父亲与太后手中。之后,楚涵英又写了一封书信给国公,这封信尚未寄出,他便被项左丞所杀。楚歌艰难带信逃出,你手中的这一份,便是复原后的信件。”
邱季深看得很仔细。
信纸很新,可从上面的文字用词,依稀可以看出落笔者当初的急切。
他已经慌了,慌于告诉所有人自己的忠心。同时又很无奈,似乎已经预见无可转圜的未来。最后留下一句惆怅的——“若能相见,再请吾友共饮三杯起誓军前。”,已经满是沧桑。
当他放下笔,看见官兵冲破家门时,该是怎样的心情呢。
唐平章:“唉,多年过去,因保存不善,信件有多处损坏,真伪难以考证,无法作为物证替使君翻案,可怜楚歌一片苦心,怕是要白白浪费。”
邱季深将信收起,合在手中,难以成言。
原身或许是见过这样的场面,所以即使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即使对前程一无所知,也要顶上“邱季深”这个空缺。
所以谨慎又忐忑地生活在邱家,小心翼翼地讨好国公与上官。哪怕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做些什么。
唐平章将她带回,是害了她,也是救了她。
唐平章见她心软,继续说:“楚氏与太后素有旧怨,迫于形势,当年只能蒙冤。可楚使君究竟是饮恨而终,还是咎由自取,至今仍是莫衷一是,难有定论。”
听唐平章话中深意,分明是想替楚涵英翻案再查。邱季深正欲如此,若能替楚氏死后正名,也算是了了原身遗愿,只是苦于无从着手,怕过于殷勤叫人看出端倪,便干脆合掌拜道:“请陛下直言,究竟想要臣做什么?若能为陛下分忧,臣自不敢推辞。”
唐平章点头:“五郎,如今你享誉盛名,天下百姓都是偏心你的,只要你拟奏一封,上请彻查楚涵英死因,我就可以顺水推舟,重启旧案。”
“若要重启旧案,是要从项左丞身上开始查吗?”邱季深问,“陛下究竟是想查项左丞,还是当年的幕后党羽呢?”
唐平章:“五郎你是聪明人,我也不想欺骗你。”
邱季深:“余使君不久前,回了京城。”
“我知道,听闻他还刻意去欺负你了。”唐平章说,“原本我是想将余氏手中的盐运使一职给拿回来,便提了几个可信的官员的名字,其中有你。不想那逆臣竟然记恨,还去找你的麻烦。”
邱季深听得嘴角抽搐。
唐平章这挖坑的情感真的是太深沉。然而目前情况来说这根本不重要。
邱季深朝他郑重行礼,说道:“臣斗胆一问,若真如陛下所料,陛下该如何处置项氏诸人呢?该以何罪论处?罪及何人?”
“项左丞当年不顾旧情大开杀戒,我若不秉公办理,恐怕难以服众。”唐平章重叹一口气说,“楚使君可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连累族人亲信,死了一万多人。面对这一万多无辜的将士,你说,我要如何才能告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邱季深嘴唇翕动。这问题诛心,她的立场是矛盾的,情感是复杂的,甚至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态度去面对才好。
唐平章直白表态说:“‘故以战去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此罪之刑,该同株连。”
“不、不可。”邱季深说,“照此说来,项左丞,是太后亲信,余使君回京之后……”
“他若欲取我天下,我岂能忍他?”唐平章挥手成刀,自空中一劈,一字一句道:“逆君之臣,不杀何为?”
邱季深舔了舔因紧张而干涩的嘴唇,说道:“项左丞近年来行事低调,有所收敛,疑与太后生隙。项氏小辈也在朝廷各处渐渐崭露头角,都是才思敏捷的聪慧青年,未来的肱骨良臣。项古山诚然该死,可无辜之人,也着实可怜。朝廷正值用人之秋,陛下何不网开一面。”
“你是想说项信先项寺丞吧。”唐平章微微抬起下巴,“五郎,我知道你与他关系亲近,是相交的朋友。我对他也很是赏识。可我怕的是,他们不知悔改,拥持奸臣,连你也劝阻不了。届时一团大乱,我很难对他们做宽大处置。我身居高位,不能不想得谨慎一些。”
邱季深满含担忧地瞥向一旁紧闭的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