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煜说了日子。
苏倾顿了一下:“不行,那一天我也有事要出门。”
苏煜很奇怪:“你出门干什么?”
“我要去见一个朋友。”
苏煜有些惊讶,在他眼里,苏倾一天到晚只跟鸡鸭猪狗、锅碗瓢盆打交道,她这样的人,也能有朋友。
“哪个朋友?”
油腻飘在水面上,瓷碗刷得白白净净摞在一边,苏倾垂下眸,微微笑道:“你不认得,他两条腿都断了,需要人帮忙。”
苏煜对她的残疾朋友没什么兴趣,马上转到了另一个话题:“那我想到一个点子,就骗妈说,那天我要去城里考试,赶不回来,晚上得住在外面,要你跟着照顾我吃住,这样我们两个都能出门。”
苏倾看了看他,赞许道:“好。”
苏太太一向憧憬知识,可这一回却在心里痛骂考试。
考试让苏煜一个人出这么远的门,要去一天一夜,她一万个不放心。所以当儿子提出带上苏倾的时候,她立刻同意了。
她想,古时候书生进京赶考,大有人带媳妇陪在身边照顾衣食起居的,两个人单独处一处,培养感情也很好。
这一日清晨,苏书生志不在考,心早就飞了,出了家门口,脱离了苏太太的唠叨,他甚至来不及与苏倾招呼一声就撒腿跑了,还把苏太太装给他的早餐扔给了她。
苏倾拎着两个包子,目不斜视地继续走,走过了商铺,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辆黑色洋车停在路上等她。
车很高,车头黑漆锃亮,排气管里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热气。
贾三把车门打开,教她抬脚:“苏小姐小心,这门槛可高。”
她看见前面坐了个司机,后视镜里看到她的脸,也跟着毕恭毕敬地喊“苏小姐”。
她道“劳驾”,把包子递给贾三:“吃点东西吧。”
把窗帘掀起来,外面的粉墙黛瓦、丰腴的叶子树迅速后退,原来他们走得这么快。
走了不到一刻钟车就减速。f镇不大,叶家老宅离苏倾家里再远也远不到哪里,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小段距离,叶芩还要派车接她一趟。
“苏小姐您别老掀帘子。”贾三大口吃着包子,他觉得在五少爷的衬托下,苏倾善解人意得简直像个天仙,于是口无遮拦,“别看成亲路短,来回招摇的是大红轿,新娘的脸可不能给人看。”
苏倾头还朝着窗外,浑似没听到,但是贾三吓得半死,赶紧住嘴,往苏倾背后打扇。
因为他看见一缕红无声地爬升到她耳后,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车给叶芩看见,他不死也得掉层皮。
叶家老宅很大,还是清代文人园的风格,外面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间,中间围起一个带湖的园子,但是这园子现下荒了,东边隔了一大块出来,一栋体量很大灰色建筑突兀地立在那里,几棵老树歪歪斜斜地生长。
贾三说:“那个是大少爷和二少爷一家的屋。”
叶家大少爷是欧洲留洋回来的,二少爷则在国外读书时娶了个日本女人,他们的生活习惯已经西化,要一个大的客厅摆放沙发,还要呼朋引伴在高顶的餐厅跳舞。
本来在平京,他们各有宅邸还相安无事,可是逃到f镇,统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挤在一起,难免会有摩擦。
大少爷二少爷一家嫌老屋隔出来的房间小,就在叶老爷最喜欢的花园里强行修了座新房,为这件事家里鸡飞狗跳了大半年。
而大少爷和二少爷两家人带着仆人丫鬟挤一座房,表面和气,底下也明争暗斗。
叶家好像充满了矛盾和算计,但大家还这么将就忍耐着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经建立,大家都以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苏倾让贾三带着在回廊里穿梭,一旁树梢上的鸟叫得正欢。穿过了一个又一个空厅和院落,上到二楼,就到了叶芩的房间。
房间里没有人,苏倾知道叶芩有心避嫌,不让她局促。
他的房间没她想象中大,只有二层的几扇矮窗透光,窗下摆着书桌,桌上很干净,只有一瓶墨水和紧挨着放的一根钢笔。
贾三说:“少爷说了,让您随便坐。”
苏倾没有坐,绕到他床前看了一下,这样躺着是背着光的,屋子里空荡荡、灰蒙蒙,只有一小块没有温度的光,让那厚重的块状玻璃过滤了,变成惨白的颜色。
她忽然想到叶芩说“伺候我穿衣吃饭”的玩笑话,她肯定叶芩身边是没有这样一个人的,但凡有一个丫鬟在身边,屋里就会是暖的、香的、蓬松干燥的,绝不会是这样阴冷空寂,充满萧索的气息。
贾三见她立在床边迟疑,赶紧过来帮她理理床铺:“那个,床也不是不能坐,反正少爷说了随便坐。”
苏倾禁不住笑了,就势坐在床沿上,一抬头,竟然看见床架子上坠着她送的两枚小香包,一个红色一个黄色,很扎眼,竟是房间里唯一鲜明的颜色。
“贾三,五少爷一直都是你照顾?”
“嗯,那可不。”
“就没有派过别的丫鬟?”
贾三搔搔头:“最早也是有的,可是少爷腿不方便,小姑娘搬不动,再加上少爷脾性太怪了,没几个受得了的。”
苏倾点点头:“少爷的妈呢?”
“您说六姨太太?”贾三笑,“她不管,六姨太太烟瘾重得很,只认烟不认人的。”
“少爷没断奶的时候跟她一个床睡,她晚上睡得死,压住了孩子也没醒,少爷哭得没声了,等嬷嬷把他抱出来,半边身子都凉了。”
他好像越说越气愤了:“少爷小时候可聪明,四岁就能倒背唐诗,老爷天天把他架在脖子上走来走去,就有人怕了,给他的冰碗里藏了毒酒泡过的樱桃。少爷吃了以后七窍流血,眼看着不行了,嬷嬷赶紧跑去找六姨太太,她抽过了福寿.膏,正睡着,身子骨软得推也推不醒,嬷嬷说少爷要没了,她只哼哼唧唧说,‘没了便埋了,容我先睡一觉呀’。”
苏倾专注地听,看着他的眼睛里含着一点光,贾三突然觉得她的眼睛引人入胜的漂亮。因为那里有既像情人又像母亲的同情和深情。
他忽然想到,以后谁当了苏小姐的孩子,那该多幸福呀,可比少爷幸福一千倍一万倍了。
外头嘈杂的声音一闹,贾三终于想起正事来,拿出个小盒子,朝着她“哗”地打开,是苏倾挑的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