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纤手掌心里一把谷子,逗架子上的黄鹂鸟,等人走了,才从哑巴变成了会说话的丫头:“马上搬出去了,您别搭理她。”
苏倾临字的手抖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黄鹂鸟蹭着春纤的手掌心,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啼鸣,春纤喜滋滋地摸它的脑袋:“明眼人谁看不出,也就是陆尚仪,非得争这口没意思的气儿。”
“我与陆尚仪平阶,出了尚仪局,还能往哪儿搬。”
春纤说:“您且宽心。汪公公给我透过底,您这从五品就是个踏板儿,等到陛下解决了那桩心事……”
“春纤。”苏倾打断她,话音未落,外面划破长空一声尖叫,那声音还有几分熟悉,春纤脸都吓白了。
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好像鸽子急促地拍打翅膀,又好像什么人凌空落下。
春纤觉得自己是个乌鸦嘴,怔怔看着苏倾,嘴唇动了一下,没发出声。
外面嘈杂起来,打帘子的丫头这会儿不像木头人了,脸孔雪白,一下一下地喘着气。苏倾从她身边经过,从底下撩起帘子走出去。
“尚仪,尚仪!”春纤跟在她后面急促地唤,可不敢大声,憋得脸色通红。
苏倾已经走到尚仪局门前,远远地看见一袅红,沉滞的猩红,阳光下红得打眼。
依本朝惯例,官阶越高,官袍颜色越鲜丽。比如年迈的王丞相着正红官袍,表明他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还有一个人,官袍是这种浓稠的血色,还压丞相一头。
这个人是大司空。
大司空旁边蹲着一个精瘦的靛蓝衣衫的少年,腰间横出一柄长长的黑色旧剑,正在看着抖成一团的褐色身影。
携护卫入宫,随身带利器,是对王上不敬,但这一切,放在明宴身上,没有什么说不过去。
“明大人早晨觐见了陛下。” 春纤追出来,紧张地同她咬耳朵,“也是陆尚仪命不好,赶上了。”她看了一眼那个褐色的影子,苏倾身上也是同样的浅褐色宫装,叹息着,“尚仪,快回去吧。”
不知道苏倾知不知道,春纤可是明宴如何飞扬跋扈,默许侍卫西风在宫里大杀四方:“听说俞西风出现,一定会割下一个头才肯罢休,要是有兴致,带回去剥了皮晾着。”
苏倾静默地听着,拧着眉不做声。
“尚仪……”
“陆尚仪可是中暑昏倒了?”苏倾开口叫了一声,唬得春纤捂住了嘴。
苏倾看不清那边的人的脸,那边的人也看不清她的脸,她扬声道,“坐在那里干什么,还不起来,挡了明大人的路。”
少女的声音平和细软,略带一点黄鹂啁啾似的稚声,四周一时间死一样的静默,只余陆宜人小小的一团在抖,全无平日的威风,好像老远都能听见她簌簌的哆嗦。
半晌,蓝色影子仰头,似乎在征询那抹红。又过了片刻,俞西风站起来,意味深长地往这边看了一眼。猩红官袍的明宴似乎觉得无趣,竟已经旋身走出老远了。
那一红一蓝离去了,四周传来切切察察的声响,仿佛春天到来,万物都苏醒一样。苏倾这才注意到四周是有不少人的:
“陆尚仪发癫了,竟敢冲撞大司空。”
“哎哟,可吓死我了。”
明宴权势滔天,就像天上的太阳,一个动作、一句话触怒了他,候审都不用,俞西风从墙头上飞落而下,就是一场噩梦,就算是王见了他,也要避上三分。
陆宜人好半天还坐在地上,苏倾侧头:“快去看看陆尚仪。”
春纤不敢去,一双眼睛谨慎地盯着他走远,要确认他不可能再回来,“您知道明大人杀过多少人么?据说他府里夜夜百鬼同哭。”
苏倾要说话,内侍公公已经大老远地跑来请她:“陛下不适,请苏尚仪过去一趟。”
南国的宫殿,廊桥相接,曲折环绕,水汽被太阳晒得蒸腾在空中,溽暑沉积。湖中接天的荷叶大如巨掌,粉红色的荷花立于丛中。
苏倾的裙摆迤过拱桥,又入回廊,掠过前殿,寝宫的大门“吱”地打开。
明宴觐见一次,王上就要生一次病,苏倾已经习以为常。
垂着的帘子是黑色底,彩线刺绣的二龙戏珠,边角以玉环作结,垂有长而密的流苏。
苏倾平举双手行礼,深黑的大理石地面模糊地反映出她的影子:“陛下。”
几个丫鬟齐力推着沉重的殿门,在她身后慢慢闭合,把烈日挡在外面。大鼎中的坚冰徐徐生烟,锦帐中伸出一只手,慢慢地把帘子掀开:“苏尚仪。”
“陛下身子好些了吗?”
南王燕成堇有一张男生女相的阴柔的面孔,冠冕之下的皮肤苍白,黑眼珠郁郁地看着她的发顶,脸上没有笑意,甚至有些难以言喻的恐惧:“孤很难受。”
苏倾茫然抬起头,他从锦帐中钻出来,衣袍半敞着,里面是真丝的浅黄色睡袍:“你陪我下一局棋好不好?”
他说着蹲下身去,苏倾这才发现锦帐下的厚重地毯上,除了满地散乱的折子,还有零星地几颗黑色白色的棋子。
“陛下,臣来捡吧。”苏倾额头上冒了冷汗,撩起裙摆蹲下,数着数把一枚一枚的棋子装好,发现白色的少了一颗。她没有作声,把地上的折子也拾起来叠好,还是没有找到。
燕成堇直勾勾地看着她的动作。寝殿里一个近身服饰的宫人都没有,只有坚冰化成水的一点轻微的滴答声,苏倾把棋子装好,齐全的黑子让给他。
“苏尚仪,” 燕成堇慢慢地开口,“你说丞相和明宴,哪个更该死?”
“陛下,后宫不得干政。”
燕成堇笑了一下,少年的眼角划出一片诡异的艳色:“快十七了罢,你不急吗?”
苏倾沉默了片刻:“臣当恪尽职守。”
燕成堇的目光在她平静的脸上流连,似乎想找出点什么来,最后没甚意思地垂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