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尝试去当一个凡人,学着在有限的时间里做我想做的事,然后我发现,当时间有限、能力有限的情况下,我能够获得的喜悦是成倍的。”玄寰平静分析,口吻像是完成一项实验。
凡人之所以爱恨强烈,是因为生命有限,而在这有限的时间内贪求太多,求而不得的痛苦,亦或是得偿所愿的喜悦,便成倍放大,浓烈而纯粹,其实修士也一样,有各种各样的欲望,这要修仙界被称作心魔,可所谓心魔,也不过是人世间的种种求而不得在漫长岁月里积淀而下的痛苦。
世人觉得修士无欲无求,清心淡泊,其实不过是漫长的寿元冲淡了欲望,也冲淡了爱恨,就如同在一杯水里滴下一滴酒,与在一个湖泊里滴下一滴酒,一个浓烈一个平淡,可前者一饮而尽,跟着时光消逝,后者却在漫长时光中一滴又一滴积淀,最终化作满湖烈酒。
他本以为他有很充足的时间等待她长成,接受他的感情,亦或得到新的感情,不论哪个结果,他都能坦然接受,但如今他发现,因为对时间太过依赖,他和她错过了太多本来唾手可得的欢喜,这是源自修士的自信,却也是致命弱点,直到现在,他没有时间去等待,而过往却那么浅淡,以至于他回忆起来除了一场场生死过境时浓烈的情绪外,他们之间并没多少值得回味的细节。
他们的时间与精力,大多消耗在感情以外的地方,未能好好体会一段美好的感情所能带来的喜悦与感悟。
现在,他们回到过去,抛开万般牵念,在他最后的时光里,他想领略这一场美好,也想竭尽所能让她感悟这份美好——不是为了让她爱上他,而仅仅只是让她感受到美好。
她的一生太过沉重,她学会放下,却不知如何放松,像永远扯紧的弦。顾行知本该教会她人生中第一份美好,可却又因为他,她先是放逐幽精,后来彻底失去。其实她并不明白,她魂魄中新的幽精虽然已经生根,却一直不能成长,不是因为她不够悟力,是因为那根深蒂固的恐惧。她曾放逐过幽精,她曾厌弃过爱情,可她也曾拥有最纯粹的幽精,这是矛盾的存在,而她一直在抗拒这矛盾重新出现,新的幽精,其实仍旧被她牢牢压抑着。
他只是希望她能好好感受这些美好,放下她根深蒂固的恐惧,这大概是他如今能够教给她的最后一件事。
当然,他亦有私心,他希望日后她回忆起来,他们之间不是只有没完没了的生死厮杀与阴谋诡计,还存在一些值得回味的甜蜜——不是肉体上的,而是源于心灵。
“小蛟,你不必因为无法回应而心存愧疚,你要知道,我为你做的每件事,我同样能够收获喜悦,我也在为自己付出。感情这东西,本质上应该是美好的,这也是我最近刚刚发现的,而我只想告诉你,喜欢你是件愉快的事。”他浅浅地笑,并不求她茅塞顿开,只盼这些涓涓细流能化去她长久的恐惧。
季遥歌似懂非懂,但不可否认,这段时间她确实很愉快。
“谢谢。”她趴在他胸膛上,似乎听到他再也不会跃动的心跳声。
这一生,他扮演了她生命中太多角色,老师、朋友、伙伴、情人、知己……除了他,她余生怕再难遇见这样的男人,而即便出现更好更优秀的男人,也都不能取代玄寰在她心中地位。
关于这一点,她心知肚明。
而她的愉悦,在发现五狱塔那九盏魂灯已经熄了三盏时,宣告完结。
那时,他们已经在剑村呆了近一个月,玄寰正为剑村勘探妙昆山,打算替他们画一张火道图。
平静的日子并不枯燥,她甚至觉得可以长长久久地过下去,但显然命运并不准备放过他们。她以为魂灯不会熄灭,直到面对剩下的六盏灯,她才终于领会玄寰说的,有限的时间与有限的能力,意味着什么。
她从来不曾逃避过任何事,这却是她有生以来唯一想要逃避的。
他们终究要面对竭力逃避的未来。
这未来发生在过去。
初夏降临,花至荼蘼,桃杏棠梨俱谢,妙昆山深处传来悲伤兽鸣,雄猊在重伤后的第三十八天死去,花喜也在那一天接到叶棠的求援消息。
第262章 破局之棋
低低的兽鸣幽幽咽咽, 在妙昆山中徘徊,像一阙悲伤的歌谣。季遥歌赶到时, 玄寰已经站在兽穴中送别雄猊。这些日子以来他多半在山里勘探,雄猊弥留之际, 他被小猊咬着衣角拽进了洞中。小猊大约是要他救雄猊,可即便强大如玄寰,他亦有力所不逮之时。
洞里光线黯淡,玄寰背光而站, 身上穿着墨青短袍,头发在头上紧紧绾成髻,后颈修长, 背影寂寥。他像个从神坛上走下来的谪仙, 张扬的、霸道的、冷漠的面具都归还尘俗。恍惚间, 季遥歌觉得他就像那只倒在地上长眠的猊兽, 山峦般的身躯再不能站起, 心头莫名被针扎过般痛, 血腥味似乎在喉间翻滚了一下。
“来了?”玄寰闻得动静, 转身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