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

第19节(1 / 2)

巩华城的夜和京里不一样,这里没有那么密集的人口,房舍也相对少得多。离陵寝不远,其实就是一座孤城,依地势而建,宫阙也高低错落。皇帝站在殿前平台的一角,有风吹过衣袂,夜里尚且有一点凉。德禄上前劝说“主子爷,回殿里去吧”,他没挪步,依旧静静看着围房的方向。

那个胖头鱼一样的身影投在直棂窗口的桃花纸上,想必很苦恼,不停左手换右手撑脑袋,最后理不清头绪了,就势一趴,趴在了桌上。皇帝哂笑,见了故人心里不痛快了,所以在那里烙饼,今晚上怕是睡不着了吧!

他早就说过的,这种定过亲的女人不该接进宫来,太皇太后不听,他也只得遵从。如今他的预言应验了,他们在这方小城里又见了面,着着实实说上了两句话,说完后回来,就辗转反侧了一炷香时候。

这就是要封后的人么?到这会儿还私会外男,真不怕掉脑袋。皇帝拧起眉,唇角略沉了沉,懒得再看下去了,转身走回了前殿。

德禄忙赶上来,压声道:“万岁爷,奴才这就把嘤姑娘传来吧。先头在路上,万岁爷没得闲处置她。这会儿安顿下来了,梓宫明晚上才到,这会儿叫她过来正好,万岁爷您瞧呢?”

德禄是御前的老人儿了,年纪比三庆和小富都长,明白有些事儿盖住了,时候一长要溃烂的。倒不如发作一回,把人叫过来,该训斥还是该罚痛快决断,这样对各自都好。

嘤姑娘啊,大多时候稳当,但终究过于年轻,有些事儿不知道避讳,一不留神就容易闯祸。像今天见了海大人,那是犯大忌讳的,这种事要是闹起来,齐家和海家都得遭殃,她自个儿怕还没觉察呢,也不琢磨太皇太后的那方印去了哪儿,光在屋里伤怀她那段掐头去尾的婚事了。他们御前听差的,其实很怕这种糊涂账,万岁爷恼怒却暂时不好计较,他们得提着脑袋当差,怕万一不小心,自己就填了那个窟窿。所以德禄想着不如把人弄来吧,当面锣对面鼓的,万岁爷教训她一回,不许她以后再见海银台就完了。

可是万岁爷偏不,他在御案后静坐了半晌,染了冰霜的眉眼渐渐缓和下来,抚抚腕上迦南串,抬手打开了盛放奏疏的匣子。

朝中公务太多,即便是出城办理皇后的永安大典,这些奏疏也会源源不断送来,这就是皇帝的难处。打开一封折子,开头一句便是“叩谒梓宫”,皇帝拧了眉,一瞧具名又是山西巡抚。那是个惯会奉承的积年,没什么要紧事,三天两头光上请安折子,皇帝见了便恼火。

“一封折子穿州过府,要费多少人力物力?朕不缺请安问吉祥,把辖下治理好了,什么都全了。去……”皇帝垂着眼,寥寥几笔勾画,合上了折子,“传令随扈的军机章京拟一道手谕,凡请安折子,一年内不得多于两道。请圣躬安……朕躬自然安得很……把那些绞尽脑汁想好话的心思,用在治理百姓、替朕分忧上才是正经。”

三庆道是,呵腰退出前殿,忙着传话去了。

小富向上觑了觑,心道这会子圣躬是安的,只怕圣心有点乱。嘤姑娘那么心大的主儿也是八百年没见过,入了巩华城人就没了影儿,敢情太皇太后是吩咐她玩儿来的,她压根就没有随侍万岁爷左右的心思。

世上多少麻烦,都是闲出来的。倘或就在主子爷跟前,也遇不上海大人了。还有那方“万国威宁”,松格来套他话的时候,他还有意提点了一回,结果那丫头也是个木鱼做的脑袋,半点没往心里去,印都没了,怕这会儿还没发现呢吧。

连小富都有点着急了,万岁爷等着瞧笑话,从今早开拔等到入夜,愣是没能等着,只等来了继皇后人选私会小情儿的噩耗。这会子戏谑的心都凉了,暗地里大概直咬牙呢——齐嘤鸣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廊下传来脚步声,小富忙扭头瞧,来的是随扈的章京,不由有些失望。章京们听万岁爷示下,议政拟草诏,巩华城眼下只有纳辛是军机头子,也不知他在忙什么,这会子也没在跟前。

看看时辰钟,到了万岁爷进酒膳的时候了,小富悄没声儿地退出来,预备检点膳房呈敬的东西。才在廊下站定,就见远处有个身影徘徊着,灯笼光照得很真切,一看就是嘤姑娘。

小富心头一松泛,暗道可算来了,来了就有缓。他快步上前去,垂了垂袖子道:“这早晚了,姑娘怎么还没歇下呢?”

嘤鸣犹犹豫豫说:“我丢了件东西,怎么找都找不见。那东西太要紧了,找不着我的脑袋就得搬家……我要面见万岁爷,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万岁爷说。”

小富顿时打了鸡血似的,“啊,姑娘先别慌,定定神儿。这会子军机处的人在殿里呢,等人散了,我即刻给姑娘传话。”

“嗳。”嘤鸣半歪在松格肩上,主仆俩都是一副泫然欲泣的嘴脸。

第35章 芒种(4)

这是遭了难了,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可不得蔫吗, 把太皇太后的印章给弄丢了, 这是掉十回脑袋也补救不回来的大罪。

嘤姑娘毕竟是个机灵人儿, 她随扈行走, 这一大群人马, 哪个是没有根底的?这种地方能丢了东西, 就说明是有人有意下绊子。那么这个下绊子的人是谁呢,几乎不用考虑,当今万岁爷无疑。至于万岁爷为什么要下这样的狠手,还不是因为她那句“回民”, 彻底把万岁爷给得罪了。

你做初一, 我做十五, 这两个人就这么你来我往地对掐,谁也不认输,谁也不怯场。并且如果最后姑娘如太皇太后所愿封了继皇后, 可以预见, 帝后还会这么不依不饶地较量下去, 直到一方彻底缴械投降。小富本以为这位和先皇后的不同, 仅在于这位更顽强, 也更耐摔打, 结果到最后发现不单如此。嘤姑娘有那种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气度, 她自己可以一点儿不生气, 脸上笑着, 就把柴火堆点着。这是何等胆大妄为的创举, 就这一点来说,小富是非常佩服她的。

当然痛快过后总得付出点代价,万岁爷把她保命的印章弄到手了,小富将“万国威宁”呈敬上去的时候,分明看见了万岁爷眼里的寒光,折变一下,大概就是“齐嘤鸣,朕要你哭着求朕”的意思吧。

现在人终于来了,万岁爷出气的时候也到了,今儿一天别说万岁爷,连他也百抓挠心。尤其太阳落山那会儿姑娘又见了海大人,不知道回头这件事儿该拿什么来相抵,闹得不好,就是皇后的位分。

小富自己心里瞎琢磨,抱着拂尘看了她一眼,“姑娘,今儿万岁爷龙颜不悦,回头您进去了,说话千万软乎点儿,不为您自个儿,为您阿玛。”

嘤鸣挺好奇,她的印章被他偷了,自己还没不高兴呢,他倒不高兴上了?

“为什么呀?”她问,“是这行宫不称万岁爷的意儿么?横竖住几晚就要走的,将就将就不也过去了么。”

小富摇头,“不是为这个,是有旁的不顺心。”

“那一定是底下人伺候不周。”嘤鸣得出了结论。

小富觉得她是有意和稀泥,灰心地说:“姑娘别往别的地方想,就往您自个儿身上想。”

嘤鸣思忖了下,那就是见了海银台的事给捅到皇帝跟前去了,她虽也觉得自己欠妥,可见都见了,能怎么办!这里不像紫禁城,没有那么多的门禁,也没有层层守卫不让走动的令儿,她就那么溜达溜达,一不小心遇上了,也不是什么大罪过吧!

横竖小富透了底,她心里也有了防备,军机大臣退出大殿的时候,她老老实实站在月台上候着,心里还在嘀咕,不知皇帝会不会见她,倘或不见,她是不是应该站到天亮,以表决心。

松格对主子的前途未卜充满忧虑,“您这回可得留神,防着万岁爷下死手整治您。奴才在外头听信儿,您要是不成了,就大声告饶,奴才听见了立马去搬救兵。老爷不也在城里么,万岁爷瞧着老爷往日的功勋,也不好意思杀了您。”

嘤鸣眨巴了一下眼,觉得自己真不幸。都说让她当皇后,可她在那个鬼见愁跟前哪敢充人形儿!她天天提心吊胆,怕自己保不住这颗脑袋,连累她的这个忠仆还得想辙给她搬救兵,说出来可太委屈了。

“你放心,我会活着回来的。”嘤鸣握了握她的手,扭头看见小富出来了,便迎上去问,“怎么样?万岁爷答应见我了吗?”

小富说是,“姑娘进去吧,万岁爷把御前的人都撤了,您那满肚子话就敞开了和万岁爷说吧。”

嘤鸣怔了下,心说小富可真是个办差事的老手,她随口的一句话,他也照原样回禀上去了。皇帝撤走了御前的人,怕不是要听她说心里话,是要和她明刀明枪的来了吧。毕竟吵起来不好看,也不好听,万一又碰上她出言不逊,怕面子下不来,把人都叫散了,也可免于折损了帝王威仪。

“万岁爷想得真周到。”她笑了笑,“这么着也好……”

松格凄凄惨惨地目送她进宫门,简直像在目送她押赴刑场。小富瞅了松格一眼,“你哭丧着脸干什么?不为你主子高兴吗?”

松格不明白有什么可高兴的,疑惑地看着小富。小富的眼神满含鄙夷,“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跟前没人好办事儿,万一万岁爷把你主子幸了呢?”

“啊?”松格还是一脸茫然。

小富嘿了声,“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幸了,就是临幸,翻牌子,知道不知道?”

松格感觉手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这么不对付,还能‘幸’?”

小富得意地扬了扬眉,“那可不一定。”

所以主子的名声,有时候就是被这类奴才带累坏的。这是什么地方?皇帝现在又是什么心情?无论如何都扯不到那个“幸”字上头去。

行宫的正殿规制是放大的养心殿格局,正殿中央设宝座,两头有暖阁。嘤鸣进来的时候果然四下无人,偌大的殿宇里只有皇帝一个,他正坐在他的髹金龙椅上批阅奏疏,也不知听没听见她的脚步声,反正看样子十分不拿她放在眼里。

没人通传,又担心不合时宜的当口说话会招来横祸,于是她就静站着,打算等皇帝把手上这封批完,再开口向他请安问吉祥。等待的这段时候,嘤鸣的脑子一刻也没闲着,那位主子爷从来不是好糊弄的主儿,她也有些担心,不知闹到后头又会出什么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