扁担说是,他是个晓事儿的人,边擦眼泪边说:“富爷,请您给我带句话给姑娘,奴才愿意将功折罪。只要姑娘发话,我就敢去承乾宫对质,保准把那些黑了心肝的揪出来。”
小富点了点头,“只要你记着欠姑娘一条命就成了,我一字不漏替你把话带到,姑娘有什么打算,不由别人做主。你仔细等着吧,有派得上你用场的时候,自然吩咐你。”
小富大摇大摆走出太监值房,屋里光线昏暗,甫一出来,太阳刺得人眼睛疼。
万岁爷这会儿在乾清宫呢,嘤姑娘在后头体顺堂里等信儿。小富迈上穿堂就见她在西边梢间里看书,槛窗半开着,那玲珑的侧影,有梅花一样细洁芬芳的味道。
“姑娘!”小富叫了声,她转头朝外看,他快步进了体顺堂。
松格性子急,拽着他问怎么样了,小富左右看了一圈儿,才压低声道:“是春贵妃打发跟前一个叫珠珠的宫女找的扁担,让他把核舟扔在姑娘走过的路上。”
松格听后大为惊讶,“竟是春贵妃吗?咱们和她无冤无仇的……”
嘤鸣笑了笑,什么叫冤,什么叫仇,这世上能立于不败之地的只有利益。阖宫上下都知道她将来是继皇后,贵人和嫔将你打倒了,好处落不到自己头上,还不是便宜别人。只有那个离皇后之位一步之遥的人坐不住,以为扳倒了她,自己就能当皇后……其实不是这样,就算没有她,也会有另一位贵女填补。毕竟皇后的位分出缺,远比贵妃位分出缺有吸引力得多。
小富见她还是不太上心的模样,有点替她着急,“春贵妃都惹到您头上来了,您怎么还笑呢?”
嘤鸣说:“我不笑,还能哭啊?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再等等也没什么。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松格很机灵地接了话,“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
嘤鸣有点招架不住她,无奈地点了点头。
小富说也对,“您这会子还没受封,先让她蹦跶两天,等咱们当上了皇后娘娘,让她见天儿伺候您梳头。”说罢鬼鬼祟祟一笑,“姑娘还不知道呢吧,我听徳管事的说,今儿慈宁宫召见了几位大学士,朝廷下达的要紧文书都是他们商议草拟的……我这儿先给姑娘道喜啦。”
嘤鸣迟迟噢了声,“谙达别客气。他们拟什么呀?给我下的诏书?”
小富说:“那可不,万岁爷昨儿傍晚上老佛爷那儿去……”一时发现说秃噜了嘴,忙顿住了,讪讪笑道,“泄露圣驾行踪是死罪,姑娘就当没听见吧。我前头还有事儿呢,就不陪姑娘说话了。”说罢一溜烟跑了。
嘤鸣沉寂下来,看着外面的天顶出神,松格见主子不说话,心里不安起来。
“主子,您别难过,人各有命,您就是当皇后的料,进了海家他们也受不住您这份福泽,没的把人家门头压塌喽。奴才知道您……可咱们不能心思窄。您不是说过吗,有锣打锣,没锣打鼓,啥都没有就啃鸡屁股。”
嘤鸣看了松格一眼,“谢谢你开解我,我就是想着……要是下了诏书,我还能送膳牌吗。”
松格愣住了,“敢情您不是担心那个?”
“哪个啊?”嘤鸣没太明白她的话,“我进宫不就是来当皇后的吗,这都小半年了,她们拿我当眼中钉呢,再没个说法儿,我真得啃鸡屁股去了。”
松格砸吧了一下嘴,沉默下来,隔了半天才道:“您为什么这么喜欢送膳牌?头前奴才还为您叫屈呢,觉得万岁爷这么做真欺负人。”
嘤鸣一脸高深,没回答她。各人头上一片天,再不起眼的事由,都有它独到的用处,比如这个膳牌——
嘤鸣微微呵着腰,把银盘呈了上去,“万岁爷,您今儿翻谁的呀?”
皇帝戒备地看着她,“你开赌局了?谁赢了,赌资就归谁?”
嘤鸣觉得他气量太狭小了,“奴才在您眼里就是那样的人吗?我如今有钱了,上回您发的月钱装了满满一箱子,犯不着开设赌局。”
皇帝对她的人品存疑,疑惑地又瞥了她一眼,才把视线落在银盘上。看了一圈,发现贵妃的膳牌不见了,便问她:“贵妃的牌子怎么不在?”
嘤鸣垂着眼道:“回万岁爷的话,贵主儿身上见红,不能伺候主子。”
皇帝被她说得有点糊涂,隐约记得春吉里氏的牌子是昨儿才上的,先前就说月信到了,怎么这会子又来了?
他没挑牌子,目光漫无目的地游移,倚着引枕问:“你们女人,一个月究竟有几回?”
大姑娘和爷们儿谈论这个有点不好意思,但嘤鸣兼着敬事房的差使,便没什么好忸怩的。皇帝这辈子大概从来不知道这里头的玄妙,横竖他的银盘上从来不缺牌子,他也不会去细心留意任何一个人。所以三宫六院又如何,还不是对女人一窍不通!
不通才好蒙,嘤鸣搬着盘子说得一本正经,“这种事儿得分人,看身底子。有的人一个月一回,每回三到七天不等;有的人一月两回,每回十天。”
皇帝似懂非懂地点头,差点脱口而出问她是哪一种,幸好及时忍住了。他垂眼看了看盘儿里,心知肚明,“贵妃想必是后一种吧。”
嘤鸣抿唇笑了笑,“兴许吧,贵主儿身子弱。”她说这话的时候真是又从容又自然,说完了复往前敬了敬,“万岁爷,您今儿翻么?”
皇帝别开了脸,说去。她没到御前的时候,他隔三差五的还能翻上一回,如今她来了,他彻底变得兴致全无,也不知是怎么了。
嘤鸣见他又不翻,倒有些怅然。她站着没动,歪脖儿说:“主子,您昨儿让我找《本草纲目拾遗》,是不是觉得那天夜里吃的米油管用?”
皇帝心头一跳,诧然看向她,“你又想说荤话?”
“这哪儿是荤话,这是奴才精忠报国的一颗心啊!主子圣躬关乎万千子民,关乎江山社稷,奴才希望您身子骨结实。您看这米油,还是天天儿让御膳房熬一碗吧,滋补的。”
皇帝气得半天没说出话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哂笑,“你不用激朕,朕身子骨好着呢,和翻不翻牌子没有任何关系。”
嘤鸣本来是想讨好讨好他的,结果碰了一鼻子灰,为了找台阶下,笑着说:“奴才是为万岁爷的子嗣着想,没有别的意思。”
这句话依旧让皇帝很不快,他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朕的子嗣不劳你操心,会很多……”顿了顿着重语气又追加了句,“会很多很多的!”吓得嘤鸣倒退了一步。
“您别恼。”她几乎知道他接下来要说什么了,很识相地蹲了个安道,“奴才这就滚出去。”
没等皇帝开口,她飞快退了出来,到了卷棚底下还在嗟叹,真是老天没眼啊,这样的两个人,为什么非得捆绑在一起。以前他对深知不过不闻不问,现在对她是动不动吆五喝六,三句不对还要让她滚蛋。
她叹了口气,从屋檐底下过去绕到影壁前,把盘子递给了瑞生,说今儿又叫去。
瑞生脸上怔怔的,“又是叫去?这都快两个月了!”
嘤鸣耷拉着眉说:“我也没法子,万岁爷不肯翻,我翻的他又不认账。”
瑞生晃了晃脑袋,“旁的都不怕,就怕太皇太后要查彤簿,到时候肯定得过问。”
过不过问的,谁也不能给万岁爷拿主意不是?嘤鸣目送他迈着鹤步去了,心里正琢磨下半晌该干些什么,一回头,见德禄在暖阁门口冲她招手。她忙过去,问:“谙达,招我有事儿?”
德禄因知道慈宁宫那儿已经开始着手拟定立后诏书了,对她愈发的恭敬,对掖着手躬着身子说:“姑娘,万岁爷回头要练字的,既然您在,您就多陪陪万岁爷吧。往后您二位日子且长着呐,这会儿感情好了,过日子遇上的磕磕碰碰,就都能应付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