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宫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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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皇太后从小佛堂出来,带了一身檀香的气味。因米嬷嬷事先和她说了皇帝的反常,她瞧他也愈发觉得他有些郁郁寡欢。怎么的呢,是为朝政还是为其他俗务?太皇太后虽是祖母,也不好直接问他,便东拉西扯说些笑谈,饶了一大圈,才最终点到七寸上。

“我早说过了,不要你夜里来请安,今儿这是怎么了?”

皇帝不说话,低着头,脸上神情黯淡。

太皇太后有些急,看了米嬷嬷一眼,复又问:“皇帝,可是朝政上遇着难事了?”

皇帝缓缓摇头,眉心也紧锁了起来。

太皇太后明白了,总逃不过小儿女间的那点子事儿。她知道皇帝不好开口,于是便给米嬷嬷递眼色,把殿里的人全遣了出去。这回只剩祖孙两个了,太皇太后道:“说罢,有什么苦闷,皇祖母给你参详参详。”

皇帝闷了老半天,原还觉得能忍受,可见了太皇太后,他心里的委屈就膨胀得装不下了,最后几乎有些绝望地说:“皇祖母,嘤鸣不喜欢我。”

太皇太后还在数佛珠,听他抽冷子蹦出这么一句话来,连手上的动作都忘了,“皇帝才刚……说什么?”

其实让太皇太后惊讶的并不是嘤鸣又惹毛了皇帝,而是皇帝说这话时的那种语气。老太太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御极多年的孙子,竟也有来她这里告状的一天,那种幽怨又无奈的控诉,立刻叫太皇太后心疼起来。

“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她对你很是在意,我和你额涅都看着的,哪来不喜欢你一说?”太皇太后见他愈发低落,忙道,“你别急,你是爷们儿家,姑娘的心事你未必知道。况且嘤鸣心大,兴许是你误会了她,你自己满心不舒坦,她那头倒和没事儿人似的呢。”

皇帝说不,“您和皇额涅都被她骗了,她心里从没忘记过海银台,进宫也是身不由己。朕如今想想,自己成了什么人了,堂堂的一国之君竟要欺男霸女,坏人家的姻缘!所以今儿来求皇祖母,既然她的心不在朕身上,就放她出宫,让她过自己想过的日子去吧。”

太皇太后愕了半天,对皇帝的改变惊诧不已。他以前是什么脾气呢,打小儿唯我独尊,天底下没有他想要而得不到的东西。小时候和自己的兄弟抢弹弓,自己不要,情愿毁了也不便宜别人。如今可好,动了成全的心思,这是哪儿不对劲儿了,还是遇上了克星,性情大变了?

太皇太后沉重叹了口气,“你要是打定了主意放她出去,我自有法子。可是她在宫里还惦记着旁的人,这件事没这么容易翻篇儿。帝王家的脸面岂容她糟践,她是为什么进来的,我明里暗里和她说了多少回,不信她自个儿不知道。我原当她是个稳当人儿,现在看来是高看她了。女人守妇道,不光宫里有这个规矩,就是上外头去,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她要出宫也成,想竖着出去是不成了,横着出去倒是个方儿。”

太皇太后语气严厉,皇帝本以为她疼爱那个二五眼,总不会过于难为她,结果老太太是这个态度,倒叫皇帝措手不及。

这是要发还尸首吗?宫廷原就是个不拿人命当回事的地方,表面看着花团锦簇,其实花下白骨累累。皇帝自小生长在帝王家,那些为成就大局被放弃的生命,从记事起就屡见不鲜。只不过后来朝政日渐安稳,他也随即亲政,后宫再没出过人命官司,死亡的阴影全被搬到了前朝。太皇太后第一维护的,永远是社稷和皇帝,至于其他,在她眼里通通不重要。

皇帝蹙着眉,犹豫了下道:“朕没想让她死。”

“她折辱了你,损了你的脸面,怎么不该死?”太皇太后寒声道,“既进了宫,哪能容她全身而退?她可是做了什么丢人的事儿,叫你拿了现形儿?若当真如此,用不着等明天,今儿夜里就处置了她。”

皇帝一急,站了起来,“孙儿只是想起她的旧事,心里不大自在罢了,并没有拿住什么把柄。”

太皇太后这才长长哦了声,“倒唬我一跳!你瞧瞧,为你的耿耿于怀,险些伤了她的性命。皇帝,过去的事儿已经过去了,她人都在你跟前了,你怕什么?如今乌梁海旧部已遵纳辛的令儿调遣起来,咱们不能不念着鄂奇里氏的忠心。你呢,和皇祖母交个底,心里头究竟喜欢不喜欢嘤鸣?”

皇帝的脸上起了一层可疑的红晕,但坚决不松口,“朕躬关乎国体,一切当以国体为重。”

太皇太后笑起来,“乾始赖乎坤成,你要是不反对,我明儿就召见几位大学士,让他们两日之内把诏书拟出来。七月初六是上上大吉的好日子,就选在那天颁布立后诏书,你看如何?”

今儿是六月二十二,下月初六……

“今年……可闰六月?”皇帝沉默良久,有些尴尬地问。

第59章 立秋(7)

这点子出息!

太皇太后简直要不认得这个孙儿了, 一个登基十七年的皇帝, 开了窍之后怎么变得这样, 这股子心口不一的劲头,到底随了谁?先帝和孝慈皇后可都不是这样的,他如今是又别扭又矫情,朝堂上那么说一不二的圣主明君,到了自己的婚事上竟婆婆妈妈患得患失, 实在叫人哭笑不得。

可也不能怪他,太皇太后暗自思量,其实他也不容易。他比不得其他孩子,别人六岁的时候还缠着奶妈子要奶吃呢,他那时候爹妈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半道上接手的太后和她这个老祖母,祖孙三代相依为命。六岁啊, 太和殿的髹金龙椅又大又冷, 四面不着边, 他要一个人坐在上头, 面对皇叔们的咄咄相逼。他没有说不愿意的资格,更没有撒娇的资格, 他像是一跺脚就长大的,缺失了正常孩子天真撒欢的年纪, 仿佛他生来就是十八岁。

拔苗助长哪能是好事儿呢, 但在他们当下那个处境, 不得已而为之。皇帝的性格形成于日复一日的政治倾轧下, 所以他敏感、隐忍,且脾气不佳。太皇太后原想着找见嘤鸣这样的姑娘,心思不窄又耐摔打,至少在受了他的窝囊气后懂得自我开解,能在后位上长长久久坐下去。可没想到倒把皇帝给震住了,让她在有生之年能看见皇帝接了地气儿,有了人味儿,于这上头来说,嘤鸣算是大功一件。

太皇太后已经分不清究竟是自己在催着皇帝下立后诏书,还是皇帝在同她使劲儿以退为进,横竖这回立后是必然的了。她只是觉得可乐,刚才还一口一个要让人家出宫,这会子怎么又愁是不是闰六月了?

老太太装模作样扭身传外头:“米送,让她们把黄历找来我瞧瞧。”

米嬷嬷很快就把厚厚一本册子送了进来,太皇太后随意翻了一下,“我的眼睛不成了,连字迹都瞧不清。”一面说一面向皇帝递过去,“你自己看吧,头前儿定孝慧皇后奉安山陵的日子时,倒像曾经看过的,只是时候一长就记不得了。你再看一回,这么要紧的大事儿,千万马虎不得。”

皇帝听了果真仔细翻阅起来,太皇太后和米嬷嬷相视而笑,心里直呼阿弥陀佛,可怎么了得,开了窍反倒孩子心性儿起来,往常多早晚见他这么在乎过后宫的事儿!

“女人呐,只要出了阁,心也就定下了。她和海家哥儿有婚约在先,她惦记故人是她念旧情儿,要说让她进宫当皇后,她拣了高枝儿就翻脸不认人了,这样的姑娘咱们还不敢要呢。”太皇太后笑眯眯问,“瞧真周了吗,可是闰六月?”

皇帝阖上黄历说不是,“皇祖母的教诲孙儿谨记在心,今儿上皇祖母这里来说了这一通,是孙儿犯糊涂了,请皇祖母恕罪。”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你是我亲孙子,不论是朝政上,还是自己私底下的事儿,都不瞒着皇祖母才好。我也盼你早早儿迎娶了皇后,六宫的宫务好交给她掌管。我有了年纪,你额涅又是个甩手掌柜,眼下你虽有贵妃,宫务既不打算让她过问,越性儿不经她手的好。没的放权的时候一盆火,收权的时候生闷气,为那一星半点的权,大家心里头生了嫌隙,多不上算!”

太皇太后在宫中的年月长了,看待问题深邃透彻。皇帝知道她确实中意二五眼,一心想抬举她,这就少了先皇后当初的波折,嘤鸣相较薛深知,已经是极端幸运的了。可她身在福中不知福,怎么办?皇帝仍旧有些灰心,为了不让太皇太后处死她,他得同意下封后诏书,这么一想十分自我感动,无奈她像个泥胎,她什么都不明白。所以皇帝更忧心,万一她是个死心眼儿,就算到了那个份上也不能让她回头,到时候又该怎么办?

“要不打发人,把嘤鸣传来,我同她好好说道说道?”太皇太后见皇帝又不说话了,料他有心结,这么僵着不是事儿,总得打开了才好。

皇帝却摇了摇头,这会儿不想见那个二五眼,一则没做好准备,二则竟有些怕她得知他又闹了脾气,心里不知怎么瞧他。

太皇太后皱着眉苦笑,“既这么,回去见了她还是得和软着说话。心里有什么想头儿,要让她知道才好。就说她和海银台余情未了这事儿,要是真有,那是必要狠狠敲打的。我大英历代皇后里没有朝三暮四的人,你要是不同她交代明白,犯到我手上,那可不是好玩儿的。”

皇帝道是,“皇祖母放心,孙儿自己的事儿,自己会料理清楚的。皇祖母仔细作养身子,别为我们操心……时候不早了,皇祖母歇着吧,孙儿告退了。”

皇帝从慈宁宫出来时,天地间已经一片渊色。养心殿就在相距不远的地方,他自己慢慢走回去,走了好长的时候。

嘤鸣瞧了瞧御案上的书,心里总觉悬着。这回的事儿怕不好处置,她进来是充后宫的,家里老小盼着她有出息,自己不说争光,至少不能为家里带去祸患。至于海银台,更是无辜得很,要是为了这回的事儿坑了他,那自己真是太对不住他了。

小富在明间里来来回回走了好几趟,嘤鸣从敬思殿回来时就发现他在逐个盘查御前的人,她心里有数,多少和自己有关。本想和他打听打听的,刚要出去就见皇帝从宫门上进来,阖殿的人都行礼迎驾,她略定了定神,也站到了滴水下。

皇帝大步进了勤政亲贤,没有看她一眼,嗓音却锋棱毕现,“你给朕进来!”

德禄和三庆看了她一眼,一声儿都没敢吱,低着头弓着身子,在西暖阁外的菱花门前站了班儿。

嘤鸣心里也惴惴的,虽说皇帝这程子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但真的惹恼了他,只怕也不好全身而退。她硬着头皮迈进了暖阁,一眼就看见皇帝肃穆的脸。他可以摆脸子,自己不能不识时务,便赔笑叫了声万岁爷,“您要的书,奴才给您找回来了。奴才对里头内容还有些拙见,您要是想找人切磋,奴才愿意伺候。”

皇帝看着她的嘴脸,心里愈发气闷,从袖子里掏出了那枚核舟,重重拍在了桌上,“这会子不说旁的,先交代清楚,这个东西究竟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