嘤鸣听了觉得有些心惊,原本觉得虽伤风败俗,还不至于把性命交代了。现在经他解释才明白里头的隐患,那些低等太监并不是个个安分守己,有的又奸又坏,为了掩盖自己的错漏,他们就敢放火烧宫。帝王呢,家业太大,不能面面俱到,这紫禁城宫连着宫,阙连着阙,一点儿火星子要是发觉不及时,几百年基业就能毁于一旦,这么一想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皇帝见她忧心忡忡,心里倒欢喜起来,至少她不像薛深知似的,她能给出适当的反应。
当初的孝慧皇后,似乎从来没有想过要融入婚后的生活。她有她的清高,入宫为后非她所愿,她可以长期以一种置身事外的态度看待宫里的一切。也许她和二五眼相处得非常融洽,但不代表她和名义上的丈夫也可以。皇帝在大婚前不能亲政,大半的决策还需辅政大臣和王大臣共襄,因此她并不十分把他放在眼里。一个是不成熟的帝王,一个是当朝权臣之女,在她看来他们是平等的。可她不明白,相权永远无法与皇权抗衡。冷淡和疏远是相互的,彼此都是骄傲的人,谁也不会向谁低头,最后一场婚姻就这么灰飞烟灭了。
还好二五眼脸皮比薛深知厚,她弯得下腰来,懂得舍弃小我成全大我。当初太皇太后接她进宫,皇帝很不赞成,觉得没有必要多费手脚。到如今才明白皇祖母的用心,这半年时间是一个磋磨和甄别的过程。人的性子不是不能改变的,如果像册封孝慧皇后一样,直接下诏把她迎进宫来,到最后无非造就另一个薛深知罢了,绝没有今天如鱼得水的齐嘤鸣。
皇帝如今觉得自己真是好性儿,这回又当了她宫廷启蒙第一人,让他有种踏实的成就感。他问她:“这会儿你看,那两个太监该不该杀?”
嘤鸣慢慢颔首,“如果宫规明令禁止,那就决不能姑息。今儿是撞见了一回,私底下这么干的只怕更多。”
皇帝点头,“拿住了筏子,大肆作一回文章,用不着惊动老佛爷,交给慎刑司查办就是了。掌管宫务最忌亲力亲为,经手太多,你就是天字第一号坏人。发话下去,自有奴才们承办,好与不好也有奴才们顶缸。办大事者只听回禀,你不亲管,犯事儿的还有个念想;你要是亲管,万一哪里没有周全,会损了自己的颜面和威望,明白了?”
嘤鸣道是,知道这是皇帝在教她怎么做一个皇后。这宫廷里确实没有什么人情味儿,谨守自己的一亩三分地,有时候还会被人坑了,知法犯法不是情难自禁,是压根儿就没把规矩放在眼里。
这呆霸王,一本正经说大道理的时候真像那么回事儿。嘤鸣一头想着,一头瞧了他一眼。
皇帝接住了那道悠悠的眼波,心里蓦地一蹦。慌神容易露马脚,他忙正了正脸色,昂首走出了后罩房。
出来才发现,外头竟下雨了,雨点儿很大,檐上雨水也滔滔落下来。假山石前的芭蕉被打得簌簌摇颤,嘤鸣捏着笔在流杯渠前望雨兴叹,试着喊了声“来人”,盼御前的人能再一次随传随到。
可惜石沉大海,小富和三庆押着人法办去了,自然没人来听示下。眼看天要黑,这场雨是光下雨点子不见打雷,也不知要下到多早晚。嘤鸣正发愁,看见皇帝举着一把伞站在边上,她咦了声,“多巧的,恰好解了燃眉之急。”
皇帝却知道不是巧合,就一把伞,靠在他们必经的门廊边上,八成又是那几个奴才干的。
“朕先走,回头叫人来给你送伞。”皇帝说。
嘤鸣有点儿信不过他,万一他回去之后忘了,那她岂不是要整夜困在这花园里?于是她笑了笑,轻声细语说:“奴才伺候主子一块儿走吧,怎么能叫主子自己打伞呢。”
皇帝想了想,把伞递给了她。
宫里的伞精巧雅致,不像民间使的那么大,两个人打一把挤得慌。嘤鸣努力想兼顾彼此,无奈皇帝个头高,不大好撑,她渐渐就往自己这里偏过来,不是有意的,是胳膊不听使唤。
皇帝大半个身子露在了外头,肩上都湿了,于是很不满,“你究竟会不会打伞?”一把夺过来,“给朕!”
可是他打伞比她更恶劣得多,嘤鸣觉得自己只有脑袋挡住了,底下身子几乎全湿。
皇帝还说风凉话:“你们姑娘就是爱美,要不怎么只有脑袋没湿呢!还好现在天儿不凉,湿了不要紧的。”
这是拿别人穷大方,嘤鸣已经不想和他说话了。
进养心门的时候德禄傻了眼,他没想到他们是这么回来的。他原想着至少万岁爷该搂着嘤姑娘,要是更进一层,嘤姑娘打伞,万岁爷背着嘤姑娘,那多相宜!结果这位主子爷只保住了姑娘的脑袋,任由姑娘浑身淋得稀湿,德禄觉得心太累了,累到他想称病告假。这么好的机会平白糟蹋了,姑娘虽然笑得大度,但心里对万岁爷必然更没好感了。
怎么办呢,快张罗给二位沐浴更衣吧!皇帝换上了干爽的衣裳,在暖阁里看了会儿书,德禄送红枣茶进来的时候,他朝外望了一眼,“她还没收拾好?”
德禄说是,“姑娘家梳妆起来费时候,不过这会儿也差不多了吧,拾掇好了自然要上前头来的。”
皇帝没言声,复低头看书,忽然又道:“朕看她……不怎么高兴似的……”
德禄心道阿弥陀佛,您总算看出来了,应该把“似的”二字去掉,人家可不就是不高兴了嘛!但这种话对别人可以直言不讳,面对万乘之尊却不能,还得含蓄着点拨,“姑娘想是淋了雨,略略有点儿不快。”
皇帝面色不豫,“伞是朕打的,她还不快?朕的衣裳也湿了,不是只有她一个人淋雨。”
德禄歪着脑袋搜肠刮肚,赔笑道:“万岁爷能给姑娘打伞,那是姑娘几辈子的造化。主子是什么人呢,堂堂一国之君,莫说姑娘,就是前朝的元老重臣,也没有一个得过这样的殊荣。不过万岁爷,姑娘毕竟是女孩儿么,女孩儿心思细腻,淋得这样儿,难免有些不高兴。”
皇帝觉得麻烦,矛头又调转过来对准了他,“是你想得不周全,既然送伞,为什么偏偏只留一把!”
德禄愣在那里,觉得百口莫辩,半晌没辙了,在自己脸上拍了一记说是,“奴才疏忽了,竟忘了送两把,下回一定仔细。”
皇帝不耐烦地移开了视线,看见炕几上那块手绢,拿过来递给他,“给承乾宫送去。”
德禄趋身接了过来,双手托着一瞧,立时便明白了。呵腰道是,”奴才这就给贵主儿送去。“
就算再寻常的帕子,从御前出来的必要精细雕琢一番。德禄给它配了个喜鹊登枝的锦盒,找朱红的漆盘托上,趁着宫门还未下钥,冒雨进了承乾宫。
贵妃的寝宫里燃着沉香,绿釉狻猊香炉顶上袅袅的烟雾弥散,贵妃坐在精美的宝座上,一身八团喜相逢的衣裳,把那柔美的五官衬得愈发端庄。见德禄来了,因他是御前管事的,对待起来自然更和气一些。
德禄垂袖向她行礼,说:“恭请贵妃娘娘金安。”
春贵妃忙抬了抬手:“快伊立吧。”转头吩咐跟前的宫女,“给谙达看座,沏茶来。”
德禄笑着说谢谢贵主儿了,“奴才值上还有差事,就不喝茶了。奴才奉万岁爷之命,给贵主儿送样东西来,这就要回去的。”说着把漆盘交给了上来接手的宫女。
贵妃因隔三差五常受赏赉,也不急于去瞧盒子里是什么,只问:“万岁爷这两日可好?后宫嫔妃不得召见不许进养心殿,我心里记挂着,也不能过去看看。”
德禄说一切都好,“万岁爷政务上忙,待忙过了这程子,总会来瞧贵主儿的。”
贵妃颔首,“劳谙达替我带话,请万岁爷保重圣躬。”
德禄道是,垂袖又打一千儿,缓步退了出去。
宫女敬献上锦盒,她把盒子搁在腿上,捏着如意小锁头揭开了盖儿。盒子里只有一方十样锦的帕子,再没有其他了,她怔怔盯着那方帕子,只觉一股寒意从脊梁缓缓爬上来,爬进脑子里,爬向了四肢百骸。
啪地一声,她惊惶地扣上了盖子,一双绣目狠狠望向珠珠,“你是怎么办的差事!”
珠珠不明所以,但料着是和那个橄榄核儿有关的,便使眼色屏退了殿里侍立的人,犹豫着问:“主子,出什么事儿了?”
贵妃几乎不敢细想了,胡乱把盒子扔给了她,自己偏过身子,撑着炕沿急喘不已。
珠珠一看之下也呆住了,急切道;“主子明鉴,那方帕子奴才已经烧了,千真万确的,奴才敢对老天起誓。”
贵妃哼笑了声,“烧了?怎么又会落到万岁爷手上?我拿你当个心腹人儿,你却把我卖了。坑了我,你有什么好处?”
珠珠跪地大哭起来,“主子……奴才是依附主子活命的,奴才就是再糊涂,也不能把这么要紧的东西留下当证物。奴才当真是烧了,这会子灰还在西墙根儿底下呢,主子要是不信,奴才这就带您去瞧。至于这帕子,怕是齐二姑娘向万岁爷告了主子的黑状,咱们这回反叫她给坑了。”
贵妃心里七上八下,只觉五脏六腑都搅合到一块儿去了。她从未受过这么大的惊吓,分明一片锦绣的前程,忽然就黯淡成了灰白,她慌不择路,不知道怎么办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