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里,崇建帝才刚停了笔,殿内的香炉里熏着西域的木松香,闻着安神又清冽,他靠在那把宽大的紫檀椅上,听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声,漠然发问:“外头下雨了?”
御前总管跟了他这么些年,极会看脸色,这会子低低回了一句是。
崇晋帝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在鬓角位置,张德胜急忙踮着脚过去替他捏肩,见了他冷硬的眉宇间夹杂的倦意,试探着发问:“陛下是在担心娘娘?”
崇晋帝修长的手指顿住,声音里的寒冰之意比外头的雨还要刺骨:“你如今胆子倒是越发的大了。”
张德胜呼吸一滞,自己掌了嘴,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陛下本就强硬的性子再一提起冷宫里的那位,再好的心情也要变得暴怒,简直是说不得。
张德胜望着外头瓢泼的大雨,想着等会子还是叫内务府那些捧高踩低的奴才送些东西过去,毕竟这位娘娘还占着中宫主位,虽然人已进了冷宫。
陛下没下旨废后,那位就还是顶顶尊贵的主子娘娘。
张德胜自小跟在崇建帝身边伺候,如今却越发的摸不透帝王的心思了。
若是陛下还挂念着那位,偏偏就怎么也不肯承认,若说全没有一丝情意了吧,又情愿夜里去冷宫的墙院上坐一宿又一宿。
不过转念一想冷宫里那位满腔的心思扑在外男身上,又不由得噤若寒蝉。
就在这时,外头传来了些许声响,间或夹杂着呜咽之声。
崇建帝蓦地睁了眼,心底涌出一股子烦躁来,“去外头看看。”
张德胜自然感受到了他话中的不耐,一挥拂尘就去了外殿。
“怎么回事?皇上面前都敢吵闹,不要命了你们?”
他尖着声音训斥,原本有所争执的两人才停了下来。
一个是倚丽宫钟妃身边的大宫女素儿,她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张德胜一瞧,心里就明白了,感情这是奉命给陛下送点心来了。
另一位就穿的极为简陋,一件单薄的外衣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发丝间还滴着水,狼狈得不像样,也不说话,光跪在那,面上的死气沉沉,赫然便是安夏了。
素儿不屑地瞧了一眼安夏,又迅速换上笑脸,“张总管,娘娘叫我给陛下送些亲手做的点心来。”
张德胜一个眼神,身后的小公公就接了过来,他笑得别有深意:“杂家会交给陛下的。”
素儿这才打着伞回了。
李德胜叹了一口气,将跪着的安夏扶起来道:“倚丽宫的就这脾气,你来这可是娘娘吩咐了什么?”
他对安夏的态度还算好,毕竟都是从太子府出来的老人了,再加上唐灼灼先前对他多有恩惠,怎么也要给这个面子。
见安夏抿唇不说话,张德胜只得站起来道:“今日这殿,你怕是进不去了,娘娘若是有什么话吩咐,我可以说与陛下听听。”
安夏的声音极低,甚至可以融入外头淅沥沥的雨声里。
“娘娘没了。”她艰难出声,眼泪水一直流,“方才屋里漏雨,我掌灯想去看看娘娘,才发现……”
张德胜细纹密布的脸上一抖,手里的拂尘都险些捏不住,再也顾不得什么,抓了安夏就跪到了殿里头。
崇建帝像是有所感应,如鹰般锐利的眸子落在安夏身上,冷硬的心底突然生出一股不安来。
==
唐灼灼再有意识的时候,就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飘在自己尸体的上方,躺在硬板床上的自己面色苍白如女鬼,嘴唇也开始发紫,更别提一床的血污,她自己都有些看不下去。
自己这是……灵魂出窍了吗?
唐灼灼望着完全没了生机的自己,目光里倒是有些悲戚。
冷宫的女人,纵使自己还保留着皇后的名分,也多是草草下葬了事。
就在她这样想的时候,一道明黄色的身影如风,才进了破旧的屋子,就一眼瞧见了躺在床上没了声息的她,后头还跟着跌跌撞撞的安夏和张德胜等人。
唐灼灼睁大了眼,没有想到崇建帝居然会来冷宫这种地方。
三年没见,崇晋帝依旧是记忆中那副冷峻的样子,只是眼有些红,有力的掌也紧紧握成了拳头。
明黄色的龙袍沾了腥咸的雨水,变得有些褶皱,唐灼灼不由自主地跟在他身后,半分控制不住自己的动作。
屋里屋外乌泱泱跪了一大片人,甚至来了些消息灵通的妃嫔,都在外头的雨里跪着,神情哀戚,唐灼灼听了却是半分波动也没有。
眼睁睁看着崇建帝把自己冰凉的尸体擦拭干净,甚至连嘴角的黑色血污也不放过,表情明明那么吓人,动作却像是对待世间珍宝一样。
唐灼灼喉间有些发哽。
“朕将王毅打发去守墓了,他三年前就娶了妻,你终还是不信朕。”
这是唐灼灼听到崇建帝说的第一句话,这话如同一阵狂风,将她心底层层的侥幸吹垮,明明是虚无的身体,她却觉得周身极冷。
“朕一直等你回来,谁知你竟是死也情愿死在冷宫。”
男人低沉的声音里夹杂着一丝罕见的脆弱,又似乎带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溺宠。
唐灼灼从未见过这样的崇建帝,他一直以来是个杀伐果断的君王,除了冷漠和暴怒的神色,她再没有见过他旁的表情,如今见着了,竟是这样的场景。
她的灵魂飘荡了一个月的时间,飘到了江源荒凉的妃陵,看到了暗地里咒骂她的王毅,也看到了他后院的那十几房姨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