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得平常,连个修饰的词都没有,但正因其语淡,那股酷厉之意更无遮无掩地透了出来,通过他这两句平铺直叙,仿佛能亲见当时现场无情的杀戮。
朱英榕腿都有点发软了,从史书上所知的再多战争抵不上发生在身边活生生的实例,就在几步开外,甚至还有一个才割下来的新鲜脑袋——!
“展中允,”他颤着声问,“京军平叛,已经杀了人,为什么还要割人的脑袋?”
展见星低声道:“为了军功。兵丁以杀敌首级计军功,谋升赏。”
朱英榕还在习字阶段,以学圣人言为主,这种实际政务中的操作他是接触不到的,闻言才明白过来,不过随即就以天生的聪慧言道:“人不是王叔府上的人杀的吗?他们跑去割首级,是不是就是抢功了?”
展见星讶然而赞许地点头:“殿下说的是。”
她不通兵务,但亲历至此,也觉得京军十年未经战事之后,似乎出了一些问题,朱成钧一个外藩临时进京能及时救出朱英榕来,这些京军过了大半日了,没压得下去叛军的势头,得朱成钧持信物出宫之后,才把他们整顿起来,狼狈之极的大臣们也才得了机会能逃回来。
平叛不行就罢了,争功倒是一把好手,叛军都打进京城来了,大局未定之前,哪有收集首级的工夫——至少朱成钧手下的人必然没干,所以孟典仗杀敌之后,才轮得到京军上去捡漏。
这时不是细究那些的时候,大臣们只在忍着不适,努力去辨认那个人头。
他们都认同朱成钧的判断——这个人必定有些不同寻常之处,他一死,叛兵胆气丧尽,意欲奔逃,但是京军去割他的头颅,行径残忍,超出了叛兵的心理预期,叛兵仅剩的一点血气被激起,明知此人已死,反而又掉头来夺。
其中闻尚书资历最深,太宗朝入仕,如今已是三朝老臣,他眯着昏花的眼,不怎么确定地,慢慢冒出来一句:“此人……似乎有些肖似宁王世子?”
在场所有人尽皆耸动!
方学士失声道:“我不曾见过宁王世子,老天官,你快再仔细瞧瞧,果真是他吗?!”
“老夫只见过一次,也是十几年前的事了。”闻尚书一边回答,一边烦恼又惊疑地揪着自己的胡须。
他顾不得忌讳,凑近了,瞪大眼又去细看,但这么多年过去,宁王世子若是囫囵个儿站到他面前,他还能扒拉着记忆角落,凑合认一认,就提来这么个头,一切辅助特征都没了,闻尚书记性再好,又如何能就此肯定?
只能说,这要真是宁王世子,就——就简直让人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朱成钧拎着那个人头晃了晃,向闻尚书确认:“是他吗?”
闻尚书不敢轻易点头:“老臣——老臣实在记不清了。”
“蓟州卫的指挥使呢?”方学士回过神来,有了主意,“宁王世子若真偷潜至京畿附近,混在蓟州卫里主导叛乱,他必然认得,提他来认!”
“对,对。”
当下便有性急的大臣要出去找人传话,有些乱糟糟的情形里,只见东边帘子一动,一个宫人走了出来。
“皇上有命,令太子殿下,郡王爷与诸位老大人入内。”
“皇上醒了?”
“这可太好了!”
众人都是一片欢喜,暂时顾不上人头不人头的了,忙忙都要进去,朱英榕冲在最前面:“父皇!”
朱成钧悠悠地提着那个人头跟在后面,方学士一时都未反应过来,待越过暖阁走进里间,他一低头,忙哭笑不得道:“郡王爷,您这个——”
怎么好提到重病的皇帝榻前呢!
朱成钧才转了身,见到传话的内侍跟在侧边,就往他手里一塞:“你先拿着。”
内侍魂飞魄散:“……!”
不敢扔,骇得眉毛眼睛都移了地方。
朱成钧不管他,转身径自继续走了。
“老臣参见皇上。”
“皇上——呜!”
皇帝果然已经醒了,睡在枕上,眼睛半睁半闭着,大臣们挨挤着,到龙榻前跪下。
“诸位卿家,受苦了。”
皇帝虚弱的声音从床头处响了起来。
“皇上——”方学士带头叩首,才说了两个字,就几乎哽咽,“臣愧不敢当,都是臣等之过,未能及时查知宁藩阴谋,令太子殿下身涉险境,若非崇仁郡王及时赶到,臣百死不能恕过!”
“臣等有罪——”
他身后的几个大臣一齐顿首请罪,乃至有当场激动至痛哭的。
其中相当一部分情绪是出于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发泄,整个朝堂的精力都集中在塞外与瓦剌的战事上,谁能想得到奇祸起于腹心,竟连一国太子都几乎失陷,这罪责之大情形之严重,尤胜于丢疆失土了。
“唉,怪不得诸位爱卿,朕也有些疏忽了。都起来吧。”
有了皇帝这一声,大臣们才陆续站了起来,但情绪不能一时收尽,有人还在抹着泪。
一屋子不能自抑的充沛情感中,只有朱成钧不为所动,他站起来以后,就往原地一戳,他侧后方有六十来岁的闻尚书,见惯无数官场风云的老人家眼角都滚出两滴热泪,他连个表情都欠奉。
这对比,忒鲜明了。
偏他还站在前方,比他还前面的,只有朱英榕了,朱英榕那小小的身子又哪里挡得住他。
皇帝将眼皮掀起,看了他一会。他不是先帝,没有那份仁心与闲情去真正关注宗藩,不过是觉得朱成钧可用,顺手的时候才用一用,没想到无心插柳,最终用出了这个擎天架海的效果。
皇帝手指动了一动:“九郎,你往朕跟前来——坐下罢,朕这么看你费劲。”
宫人搬了椅子来,朱成钧便在床前坐下。
皇帝喘了口气,道:“朕一醒来,便听人说,外面已平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