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第二天,正巧她的在玄泱界收的几个徒弟赶了过来,微予梦出事, 点星阁和明月宗遇袭, 万家姐妹跟王海生都失踪,短短时日内就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玄泱味馆的管事当机立断,让各地味馆的人都撤去了当地六欲天分舵所在之地, 或者干脆去了西洲。
正巧边陲战事又起,西洲急缺人手,越来越多的味馆中人都赶去帮忙了, 宋丸子的这几个弟子是途径六欲天总舵周围,听说自己的师父回来了,还救了大道主, 才兴高采烈地过来看他们的师父。
自然少不了被宋丸子一顿考校。
在无争界的食修看来,宋丸子虽然跟徒弟们嘻嘻哈哈,经常皮一下,徒弟们被惹急了还能群起而攻之,可对食修本身之事的要求却是极其严格的, 因为他们承袭的并非是个道统, 而是无数人安身立命的根本。他们懂,也懂宋丸子, 无数次绝境中携手走出来,彼此间是师徒,亦是伙伴。
明明是同一个师父,玄泱界的味馆弟子与他们的感觉截然相反,是敬畏远大于亲昵的。宋丸子在玄泱界大肆收徒的时候身上已经有了极多的光环,徒弟们心中对她本就存了敬畏。这些弟子本就知道何为灵食,大多数也是带艺投师,并不需要人从头开始手把手地教,师徒之间也就少了些固有的亲近。收徒之后,宋丸子还要忙于六欲天的事务,“宋道主”之名响彻玄泱,徒弟们所见的宋大厨也被层层光环笼罩,绝难生出亲昵之意。
宋丸子考他们自然也严格,却难像在无争界一样,带着他们去往四野,牢记自己身在何处,为谁而立鼎调汤,就只能让他们给六欲天留守的众人做吃的。
一时间,整个六欲天饭菜飘香,炊烟袅袅,全然不复曾经的神秘之态,六欲天外激战过的土地上嫩草出声,河流冲破了阻塞的淤泥和碎石浇灌着干枯的徒土地,一切都仿佛有了新的开始。
微予梦站在六欲天外的山崖上看着那一切,紫色的光笼罩着她的脸庞,让人看不见她此刻的笑容。
心魔丛生,六欲天内忧外患的时候,她真的怕,怕她一手打造的六欲天再成另一个沃野,还好,她比她母亲要幸运。
“师父,这段日子以来我一直有件事想不明白。”
宋丸子正在剁肉馅儿呢,听见她一个徒弟的话,她手中不停,只说:“哪里有想不明白的,只管说。”
跟宋丸子说话的这个徒弟是宋丸子四十多年前收的,那时候他还只是个对食修之道有些兴趣的练气散修,如今也已经是筑基修士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两把东西,都是晒干之后捆成了小捆的灵材。
“师父,我最近在试着改一下熏鸡的制作之法。”
宋丸子看一眼那两种材料,手中大刀起落之间只有黑色的残影,将葱姜也剁入了肉馅儿之中,用刀的时候,她的脊背永远是笔直的。
“这是火流草,这是白花卜罗子,我要做的熏鸡主料是十年生的黑斑云雉。”
黑斑云雉是北洲一种野鸡,黑爪白毛,上有黑斑,骨肉中皆有灵气,十年生的鸡肉质鲜嫩又灵气丰富,选了这个鸡做熏鸡是不错的。火流草生在西洲干裂的崖顶,落地则生烟,烟中带有水果香气,宋丸子用来做过蜜汁腊肉,白花卜罗子与其说是一种食材,倒不如说是一种低阶灵药,有通窍理气之效,在温暖的东洲几乎随处可见。
片刻间,宋丸子已经将自己徒弟想做的熏鸡想了个明明白白。
“怎么,你是不知道,该用火流草还是该用白花卜罗子来做熏鸡?”
“是,师父。”
那徒弟低着头,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只熏鸡,一只颜色赤红,香气扑鼻,一只色泽金黄,单靠气味,已经输了隔壁不少。
“用火流草,这鸡异香扑鼻,要是再加点绮罗香草,能让人吃得欲罢不能,曾有一个金丹修士为了吃这个熏鸡自愿卖身给我……”男子抿了一下嘴唇,他看见自己师父手上的刀已经停了,刀面一铲一刮,肉馅儿已经进了白色的陶盆里。
“继续说呀。”宋丸子催促他,将一点金灿灿的油倒进了肉里。
“可这样做出来的熏鸡,并没有什么效用,甚至,甚至绮罗香草吃多了,能让人思绪迟钝。用晒干的白花卜罗子做的熏鸡就不一样了,不仅能让人灵窍通透,还能、还能给患了伤风之疾的凡人吃,师父,这两种熏鸡,我到底该做哪种?”
将调好的馅儿放在一旁腌渍,宋丸子抬起头,看着自己的这个徒弟。
他在选的并非是熏鸡,而是两种做法,甚至,是两种不同的道。
“绮罗香草,自然是不能放的,我们做灵食,是为了更多的人活得好,吃一口好饭,而非伤人之法。”
徒弟有些紧张,要不是手里还托着两只熏鸡,他大概更想抓一下自己的衣角,嘴里闷闷道:“是,师父,加绮罗香草的我只做了一次。”
“我没有训斥你的意思,天下间有多少道菜,哪怕我们修个天地同寿,怕是都做不过来,喜欢去试,这是好事,试的时候有些不好之处,那也是正常之事。”
短短一句话,便奇异地让那人不再紧张了,他略略抬起头,恭敬地对宋丸子道:
“师父,我明白了,以后我只做白花卜罗子的熏鸡。”
“唉?为什么呀?”
宋丸子惊讶地反问,顺手直接从那只赤红色的熏鸡上撕了个翅膀下来。
“可、可用火流草,于人无益。”
熏鸡入口,果然果香味满满,外皮酥香肉质细滑,连汁水都被锁得极好。
“只凭这味道,你这熏鸡在这几天我吃的东西里排前三。”这些天宋丸子吃的都是她徒弟的“考卷”,这评价实在是太高了,让男子激动地几乎要发抖。
“味道本身,便是这菜最大的益处。”听见自己的师父这般说,男子一愣。
“食修,为天下人做菜,旁人想吃什么,我们就得做什么,有人图白花卜罗子的效用,也有人喜欢火流草的美味,这本是世上最平常之事,一种是对的,未必另一种一定是错的,一种方子加了不好的东西,把东西去了就是了,没必要将整个方子都否了。”
宋丸子又揪了一块鸡脯肉放在了嘴里,才继续说:
“去芜存菁,兼收并蓄,这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
这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可好像,又不止是一个厨子该有的本事。
那人呆立在原地,宋丸子从他手里把那只好吃的熏鸡拿走,另一只手臂则揣着肉馅儿盆走了。
刚走两步,她就看见一旁石凳上坐着一个紫衣女子,单手撑在桌上,露出了一段纤白的手腕儿,手指拖着额头,正看着她。
大概是正看着她,因为一团光遮着她的脸,让人根本看不见她的眼睛。
“神识破碎,神魂受损,你不好好歇着,怎么还忙着做饭。”微予梦的声音里带着笑。
“啧。”宋丸子两步走过来,将肉馅儿放在石桌上,手里掂着那没了半边翅膀加胸脯的熏鸡,“微大道主日理万机,拼着神魂受损经脉重伤也要去料理六欲天事物,跟您这鞠躬尽瘁的劲儿比,我这不过是做个饭,不忙也不累。”
声音凉凉的,鞠躬尽瘁四个字真是说的掷地有声。
微予梦懒懒一笑,手臂落下去,整个人坐直了身子,道:
“要是让他们知道我好了,他们必然会纠结成团来攻打六欲天,我先发制人,才能免了一场存亡之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