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心家

第62节(1 / 2)

闻知秋立刻告诉褚韶华,并且用英文把桌上几个菜都介绍了一遍,褚韶华也绞尽脑汁的用自己学的英文与闻知秋对话。闻知秋一听就知褚韶华是初学,不过也算略有基础,发音还算标准,待吃过饭后,闻知秋才问褚韶华,“以前就学过英文吗?”

褚韶华道,“以前说过一些卖东西用的话,英法德日意,五国话我都会说,可那都不过是卖东西才能用到,正经学是打来了上海,我们房东家的小姐在念高三,今年要升大学了。她以前的英文课本借给我,我也背了几本,就是用的少,不大熟练。”

“已经不错了,你背到几年级的课本了?”

“我都学很久了,等她毕业后,我就能背高三的了。现在在读圣经的英文版本,也快背会了。”褚韶华一向心思灵活,问闻知秋,“闻先生,你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你那里有没有合适我看的英文书借我?”

闻知秋原已准备将书奉上,好令褚韶华开心,不想她倒是先问了出来,闻知秋笑,“倒是有几本小说,待我回去整理了给你带来。”

“那我可得好生谢你,我在上海图书馆找了许多,外文书很少,就是有也不见得适合我读,还有些读不大懂的,也看不来。”

“一般都是学些用得到的外文就是,鲜少有你学这么深的。”待结账出了饭店,已是华灯初上,凉风习习,二人并未急着回家,便在马路上随意走走。

褚韶华道,“要是只学卖货的那几句,谁都会,又有什么稀奇的。这世上,物以稀为贵,人亦如此。闻先生你这样的留学生是不知道我的烦恼的。”

闻知秋道,“不如说说看。”

“在我看来,人身上有两个最重要的标签,一个是你出身何处父母何人,另一个就是你毕业何处学识几何。出身是没办法的事,可后一个只要是努力就可达到。偏生我命不及你们,我自觉也不是笨人,可惜我生在贫寒之家,家中父母亦无见识,我不过是少时偶尔跟着村里的先生念过几年书,略识得些字,后来因缘际会,受长辈指点,又读了些书。到底没正经上过学,不如你们这样的留学生,说出去真是气派。”褚韶华慨叹,“可惜命里这两样顶顶要紧的事,我一样没赶上。我没正经念过书,可细究起来,误我的人并不是我。我少时仰仗父母养育,自然身不由己。如今我能做自己的主,以前欠缺的,我必要补上的。”

“我这辈子,就是要争回这口气。”褚韶华看闻知秋一眼,昏黄路灯下,芸芸众生中,闻知秋永远记住了褚韶华的这一双眼睛。他突然意识到,他过早的遇到了这个小小女子。有这样一双眼睛的女子,无关他是否是一位优秀的配偶,而是,不论他还是别的更优秀的男人都无用,这位女士是真的打心底没有再组成家庭的意向。

而且,闻知秋根本不信褚韶华要争的是读书的这口气,这双眼睛里有更深的野心,更远的志向,她是真的没将他放在眼里,因为她的志向可能不止于市政厅的秘书长,在她心中有更高的山峰,如他这样的小小山头儿,还不能得她青睐。

闻知秋真想提醒她一声:喂,丫头,你知道你野心忒大了不?你这条路,漫不说能不能走通,就是走得通,待你功成名就,也可能一把年纪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好不好!闻知秋自认也是个实诚人,也便直说了,“还有第三个重要标签,那就是以后我们会成为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成就。”

闻知秋看入褚韶华的眼睛,“不知褚小姐以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褚韶华勾起唇角,眼睛既锐且亮,似可直达人心底,直剖人心扉。褚韶华淡淡道,“我的志向与闻先生的志向没什么不同,唯一不同的就是,我不会去做辅助人的事,更不会为任何人做任何牺牲。”

褚韶华侧身望着闻知秋,“我只是闲了会去普育堂,慈善可不是我的志向,那是官员夫人和社会名流的工作。”

闻知秋正色道,“我钦敬的就是褚小姐这份善心。”

褚韶华露出一个了然的微笑,说闻知秋,“我知道你心底是怎么想的。”

闻知秋不急着接这话,他轻轻巧巧的将话题转了方向,“褚小姐,你愿意听一听我以前的一些经历吗?”

第118章 最好的年华

闻知秋的人生并不是褚韶华所相像的那般,出身高门,娶得贵女,一帆风顺,平滑顺遂。不过,也并没有在褚韶华的想像之外。闻知秋的声音极动听,读英文时动听,这样平缓的说起自身事,也能令人入神。

闻知秋道,“我家说来,一二百年前也是苏州有名望的人家,不过,到我出生的时候,我爹平生只会做一件事,就是拿分家来的东西去当。当了钱后就呼朋引伴饮酒诵诗,说来,真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虽成日诵诗,也未能考得功夫,说句一无是处并不为过。他估计算术很不错,把祖上传下的东西当的差不多,自己也闭眼去了。等给他办过丧事,家里半点余钱都无。那时我和妹妹都小,家里的活都是我妈做,后来待我渐大些,一家三口,要说饭还是能吃得起,不会饿死,可想进学也难上加难,便都是我妈当了嫁妆给我念书。我留学的运气其实不大好,如果我晚生几年,估计就能赶上庚子赔款了。如果我早生几年,能赶上朝廷派谴的留学生,我当时的情形,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家里勉强凑出一张去英国的船票,我就从上海港登了船。”

“在船上走了将近两个月才到了英国,我留学从来不愁学业,你知道我愁什么不?”

这个回答显然难不倒褚韶华,“钱。”

“对呀,那个时候真是险愁白了头,为了挣钱,碰壁碰的脸都肿了。英国是个极傲慢的国家,觉着自己的种族就高人一等,简直是瞧不起全世界,黄种人与黑人在那些英国佬眼里更是下等人,你别看我现在还不错,其实我十八般武艺都会,什么刷锅洗碗煎牛排的,有空我给你煎牛排吃,包管比现在的西餐厅做的都要地道百倍。”

闻知秋说的轻松,褚韶华却是不禁道,“你那时挺难的吧?”

“我当时无数次赌咒发誓,以后必要发大财做大官。”闻知秋一笑,“有许多辛苦的日子,也很不容易。可我回头想想,如果没有那一段的经历,可能也没有现在的我。我那时,虽已是在国外读大学,其实比起你现在,大有不如。并不是学识上的不如,而是我没有你对社会的适应性。”

“我们两个,像一条分别由南端和北端走起的一条路,你是先劳作,知道人情世故是什么模样,然后慢慢开始读书。我则一开始就念书,念书的时候,因为年纪小,格外的天真幼稚,不谙世事。所以当我需要一个人面对这个世界,需要自己用双手支撑自己生活的时候,我过的很狼狈。唯一庆幸的就是,念书时学了些礼义廉耻,总算没做什么辱没自身的事。”闻知秋声音温柔,如今他算小有成就,所以,回头看最痛苦的时光也已不那么痛苦。闻知秋道,“好在最艰难的时间也只有一年,等大二时,我已经能找到体面的兼职。原本出国时想拿了大学文凭就回国,国外的硕士很好念,只有一年,我就多留了一年,拿到硕士文凭才回的国。”

“回国后机会就变的多了起来,我把我妈和妹妹接到上海,族里人说怕我们生计艰难,还要给我们钱。天地良心,出国时我妈跟族里借钱,一两银子都借不出来,还是把家里水田卖了才凑足的船票。你看,一样的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我那时虽不富,可生计已是愁,我带了些英磅回家,接着受聘于市政厅,继而还有了一门不错的亲事。”

“我的妻子是一位除了爱情什么都不缺少的女子,她非常的高贵美丽,是曾经上海有名的名媛。”望向褚韶华有些疑惑的眼睛,闻知秋笑,“不明白岳家为什么会让我妻子下嫁是不是?”

“我可没这么想。”褚韶华正色道,“就是现在,留学生也是十分金贵的存在,何况你们那时候,你又是这样有才干的人,田家会相中你也不足为奇。就是没有田家,就凭你这个人,想娶个大户人家的闺秀也不难。我只是觉着,名媛都是很高调的人,我时常会在报纸上看到名媛们的新闻,你不像那种高调的性子。”

褚韶华说的很诚恳,闻知秋会耍些小手段,但这个人,怎么说呢,找的吃饭的地方也并不是上海有名的豪奢酒店,而是街头不大起眼,味道却不错的小馆子。就是她坚持付账,闻知秋也不会阻拦。名媛则是鲜衣丽影的存在,褚韶华可不是说闻知秋的妻子不好,就是感觉俩人不像一路人。闻知秋看她坦白的眼睛,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但即刻就被褚韶华一巴掌拍了下去,再加狠瞪一眼,闻知秋立刻做投降状,“一时忘情一时忘情。”

褚韶华伸手要叫黄包车回家了,闻知秋围着她连忙说好话,“还真生气了,又不是故意的。现在都什么年代了,男女自由恋爱的,你不会真生气了吧?”

“我跟你恋爱了吗?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我可早说过我是不会再婚的!”褚韶华板着面孔道。

闻知秋挡在路边,给些小费把跑来的车夫打发走,好声好气的同褚韶华道,“是我不对,以后我定老老实实的,绝不冒犯褚小姐。只是咱们好容易认识了,要为这点儿小事就臭脸,也不值当,是不是?”

褚韶华到底不是个小气人,于是,俩人继续轧马路。闻知秋在路边买两杯糖水,一人一杯,给褚韶华吃甜的消气,闻知秋换个安全的话题,“你现在工作如何?”

褚韶华皱了皱眉,闻知秋敏锐的问,“可是有什么难处?”他又解释道,“我是从来不插手商事的,就是田家的生意,我也从不过问。不过,我虚长你几岁,或许能给你一些建议。”

褚韶华道,“二楼的赵经理升官做副部长去了,我们沈经理要调去二楼做经理,他的助理会留下升为副经理,沈经理的意思是带我去二楼,做他的助理。”

“这是升官啊。怎么反倒愁上了?”

“我去年入职,开始在光学仪器的柜台,如今的眼镜柜台是开年后新设,我花了很多心血,要是留在眼镜柜台,我以后肯定能做的更好。”褚韶华叹口气,“我已经答应沈经理会跟他到二楼去的,就是有些不舍。虽然我也不是要卖一辈子眼镜,可真正升官的时候也没有那么高兴。”

“看不出你还是个长情的人。”

“你看不出的事情多了。”褚韶华转眼又笑了,问闻知秋,“你不会以为我还在柜台与经理助理之间犹豫不决吧?”

“那不会。”闻知秋道,“当年我回国,其实有很多职业选择,可以去大学做教授,也可以去洋行做买办,我当时最心仪的工作地点并不在上海,而是北京。”

褚韶华挑眉,“因为政府在北京?”

闻知秋目露赞许,褚韶华实在是个闻一知十的聪明人,他忍不住与褚韶华多说了一些,“北洋政府那里都是经年的人脉关系,我没背景,实在挤不进去。后来得胡先生欣赏,我就回了上海。人这一生中,遇到一个欣赏你的人是非常不容易的。你们沈经理那人不错,他这明摆着是要提携你,你也很有决断。”想了想,闻知秋说了一句,“配得上上海这个城市。”

“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还跟上海扯上关系了?

闻知秋看她歪头叼着根芦苇杆喝糖水的模样很是喜欢,手上却再不敢放肆,专心同褚韶华说话,“我当年去北京与你今日来上海的原因是一样的,我若不想做官,去北京做什么?你能一个女子孤身来上海,自然也是想出人头地。上海是个极富野心的城市,那些安于小家小业的人在这里虽也能有立身之地,可这样的人,在我看来,配不上这个城市。这里是什么地方?这是十里洋场的上海,全世界最好的地方之一,这里的魅力不在于那些五光十色的洋楼屋宇,而在于,这是全中国机会最多的地方,这里也是野心家竞相争荣的地方,天底最优秀的人物,集聚于此,成则天堂,败则地狱,也只有现在的上海!甚至,以后能不能再有这样的年代,都不一定。我们有幸生在这个年代,有幸能在这个年代的上海相遇,在上海最好的年华,也在我们最好的年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