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堪堪黑的时候,身边人问他,“主公可要回去歇着了?”
他方才直了身,愣了好一会儿,说:“回吧!”
他从云县回来其实便就要回城了,一个心腹过来汇报,一句不落地把白日里谨姝说的那些话一字一句转述给他听了。包括谨姝和温氏的对话。那心腹跟涟儿一样是个耿直的,早先得了吩咐,一举一动都要汇报,一个字都不能落下,于是也不管谨姝说那话清醒不清醒都只管转述了,转述的时候还心想,主公不会大发雷霆直接把小夫人宰了吧?可想到主公乃大男人,怎么和一女子计较,便稍稍放下心来。
可没想到,主公听完这话,只是轻微蹙了蹙眉,其余半点表情也没有,原本都要到城门了,又忽然问了句,“军中可忙?”
近旁忙道:“无甚要紧事,一切都在主公意料之中,朱婴将军已将军队开拔进了林州,按照主公的吩咐,放傅弋走了,他的大军仍在城外叫嚣,但据我们探子回来报,傅弋已经私下逃了,估计是回汉中搬救兵去了。”
傅弋这个人胆小如鼠,心又比天高,属于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太平日子里大话说尽,一遇上事必然担不起主将的责任,现下逃了也是意料之中,李偃不禁嫌恶地撇了撇嘴。
李偃又问南边的情况,杨通杨选确切已开始布防了,但大多是针对刘郅的,只要他不继续南侵,杨氏兄弟和他暂且应当交不上手。
不等李偃问,边儿上人又汇报了宇文疾的情况,宇文疾那里更好笑,东胡人不知道听说了什么,忽然撤了兵,宇文疾已经要气疯了,紧闭城门,半点不敢动了。
李偃沉吟片刻,叫去信给那边,不要轻敌,谨防有诈。
那人又说:“主公放心,军师和仝将军在,可万无一失。”一个智囊,一个悍将。便是宇文疾有再多的能耐,暂时也翻不出浪花来。
李偃点点头,近旁以为他要回玉沧了,他却忽然掉马走了。
“孤不放心,孤……亲自去瞧瞧。”
一忙便忙到现在。
快入玉沧城的时候,李麟又出来迎他,汇报了些许事项后发现主公似乎有些心不在焉。
李麟非常长能耐地猜测到,现下局势一片大好,刘郅虽仍陈兵于福孟和栎阳,但离玉沧都颇远,且现下经李偃这么一闹,各方势力都注意到刘郅了,一举一动必定没办法再逃人耳目,便是他想黄雀在后也没辙了。南面杨通杨选两兄弟肯定会更加警惕,如此一来,刘郅只要来动玉沧,南边就肯定有行动,几方斗法,谁也讨不了好,估计都会按兵不动。
既然如此,那就没什么大顾虑了,收拾傅弋不过是简单再简单的事,现下也有名有目,虽然牵强,但谁又会管这些。
所以现下这情形,八成和小婶娘有关。
上午小婶娘回玉沧的时候,可真真是吓了他一跳,那一口血吐得他头皮发麻,心想好家伙,小婶娘偷偷带着兵变戏法都能让叔父急得骂朱婴,那小婶娘要是一口气没倒上来,那叔父不得疯?
其实他是最清楚的,叔父这个人看起来凶神恶煞,其实骨子里别提多纯情了,那日迎娶牵了牵小婶娘的手,那耳朵霎时就红了,说起来,心里不定多喜欢小婶娘呢!
一大把年纪了,二三十岁的人了,还不会疼小姑娘,昨晚上那提着佩剑出门的时候,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杀了小婶娘了!
其实多半是着紧的很了吧!叔父可不是那么善良的人,不相干的人,他管他去死?
但那架势,去了肯定也没好话,这破脾气对着下属好使,对媳妇儿哪能好使了去,便是好心也要办坏事。
小婶娘今日这幅形状跑回来,铁定昨夜里叔父做了不好的事。
再不就是说了不好的话。
李麟自认为分析的很透彻,于是夸大其词说:“叔父还是早些回去看看婶娘吧!”他没叫主公,叫了叔父,听起来情真意切的,他唉了声,“你莫怪小婶娘冒险,她也只是着紧你,她不知你早设了局,只当你上了当,料想刘郅摆了一道在后头,你若钻了圈套,必然损兵折将,她知道了,手上无鱼符还好,有了鱼符,又怎能坐视不理?想来小婶娘也是巾帼女子,实在是真性情,虽则她一弱质女流不该涉这险,可现下生了病,叔父还是哄一哄去吧!上午里有大夫来请了脉,说是急火攻心,若是半路上一口淤血堵在心窍,怕是已经……”
李偃脸色变了一变,李麟瞅着,又添了一把火,“下午醒过来了,问你回了没,边儿上跟她说,说你在忙,她嘟囔了句,说你……”李麟顿了顿,吞吞吐吐地看了眼李偃。
李偃寒着脸,“说我什么?”
“说你哪里在忙,不想看见她罢了。还说……”
他这一说一顿的,李偃一颗心一起一伏的,杀了这兔崽子的心都有了,急切问了句,“一口气给我说完,再吞吞吐吐我剁了你。”
李麟啧笑了声,“别,叔父,你就是这样,小婶娘才生气的,你冲我们这些糙老爷们儿发个脾气没什么。小婶娘乃女子,心思本就细腻,你再这样凶她,她心里觉得你不喜她,便更是要难过了。这不,下午在那里写和离书呢,她写一份,她母亲温氏撕一份,后来和离书不写了,写休书去了,嚷着叫你直接休了她呢!可见伤心透了。这会儿屋子里全是废纸和绞碎了的丝绢,折腾了会儿,不闹了,烧得更厉害了。大夫说她是烧糊涂了,心又不净,再烧下去,恐脑子要烧坏了,就开了些安定的药,我出来这会儿,小婶娘方醒,不闹了,却一直恹恹的,好似又问了句,问你回了没,得知你还没回,更是失望透了,屋里不让进人,自个儿躲在屋里不知道在做什么。”
李偃眉毛蹙得更深了,僵着脸说:“闹,叫她闹去,孤太宠着她了,叫她觉得自己能爬到孤头上去了。”
得,榆木脑袋,李麟挑了挑眉头,懒得管他了。顺着他说:“自然,主公尊贵无比,一个女子算什么,她既不听话,又自甘做那下堂妇,主公便休了她,何愁找不到更好的。再不还可屠了叶家满门,叫她追悔莫及,哭都不知道去哪里哭,到时候她便知道了,她现在能如此,是主公多大的恩宠。”
李偃也听出来了,李麟是在开涮他,瞪了他一眼,夹紧了马腹,朝者城门方向疾奔而去。
马一路进了府门,侍卫过来牵马,他翻身下来的时候,问了句,“小夫人如何了?”
那侍卫皱了皱眉,犹豫说:“不……不太好,反复发烧,人也一直不大清醒,一直在……说胡话。”
李偃怒道:“大夫都是干什么吃的?”
“府里养的大夫,医术还是信的过的,只是小夫人身体弱,连日奔波,上午又吐了一口血,一时半会难缓过来。”
谨姝喝了药,闹腾了一天,终于安静下来了,歪在床头,有些恹恹的,屋里头闷得很,她想出去走走,大夫不许,温氏自然不敢叫她出去,她也没强求,只说叫屋里头别留人,她想自个儿静一会儿。
她半是昏迷半是清醒,一直在翻腾,一日了,也没有见着李偃的面,听他的人说,他本要回来了,说不放心军中,便又走了,想来是不想见她,要晾着她了。
这会儿了,天已经很晚了,也没听他要回来的意思,估摸着是不回来了。
她迷迷糊糊的,还在骂自己,到底在奢想些什么,他一方霸主,便是曾经和她相依为命过几年,便是和他温存了几日,她如何就不同了?他要争这天下,他心里怀着这天下,小情小爱是断没有的。
她若好好的听话,他抬抬手也能顺势给几分关怀,都不当紧,现在她这么不老实,必是已经触他逆鳞了。
闹脾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在闹什么脾气,她又有什么资格闹脾气。
就是觉得心口堵得慌。
只是堵了一天了,这会儿也冷静了。
觉得闹着也没意思,但她实在也是不想去讨好谁了,他若冷着她,那也不必了,直接休了她的好。
她得和他说清楚了。
她是这样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