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登恒应当是早就被通知过此事,神色淡淡地表示同意。叫刑部尚书上前过目所有文契,若有异议,可当场提出。
“朕今日是替侄儿作保,刑部尚书可要看得仔细些,不必顾忌朕的身份。”顾登恒语重心长道,“这船厂如今规格,如何运营也算国之大事,依照顾侍郎的嘱托,他是转让而非转卖,未收分毫赢利。周尚书你即接手,可要担起其中要责,切勿叫顾侍郎失望了。”
刑部尚书郑重回道:“臣明白。”
王声远在一旁将顾琰提出的要求同他简要讲解了一遍。又将前段时日漕运的定价、获利等条目,拿给周刚平过目,告知他如今在河上有几艘船,并逐条讲述若船只在半途出了差错,该如何赔偿、如何安抚、又如何处置。
王声远背起公文来不急不缓,平稳无力,能把人听得昏昏欲睡。还旁征博引,连篇废话。一口气不带停的。
顾登恒坐在位上,沉默地看着二人,虽未开口打断,但已经是面黑如炭。手指烦躁地点动,暴露了他的内心。
周刚平哪里敢让顾登恒真的旁听一天如何管理船厂?反显得他做事拖拉,为人计较。
说清楚这可是白送的金山,有什么犹豫拒绝的理由?
他粗粗一扫,便点头同意,先将名字签下。
刑部尚书说:“还有许多管理船厂需注意的琐事,若是遇到,再向顾侍郎请教。还望担待。”
“好说。”王声远说,“顾侍郎也是这样嘱托我的。”
转让异常顺利,刑部尚书看着手上盖过章签过字的文件有些茫然。
虽然是由王尚书拿来的文契,但陛下代为作保,这家船厂今后就是他的了。可不知为什么总有种不踏实的感觉。
刑部尚书抬头,看向屋内几人。
御史公向来是一副不冷不淡、不喜不怒的表情。加之祖辈皆是官宦子弟,底蕴深厚,从不缺钱,于金银反而不多看重,所以并无异样。
至于王声远与方拭非,该是这样的反应吗?
刑部尚书觉得手中的东西颇为烫手,那个隐隐冒出又被他埋到深处的猜测再次沸腾出来。
该不会是……该不会是他被船厂坑了吧?
他在刑部多年,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
“哦,对了。”王声远出声,打断了他的遐想:“这文契后边有一条,请周尚书看好了。船厂若要再次转让,须得陛下同意。您若是告老还乡,船厂就必须重新转手,且同这次一样,不得获利。若是您尚在任期,不想再接管船厂,也得等上三年方可。”
刑部尚书点头同意。
他一早就看见了这条。也算是情理之中。
在他管理船厂期间,赚来的银子他可以带走就行。
顾登恒:“好了吧?可还有异议?”
二人摇头。
顾登恒问:“御史公,你与方御史前来又是所谓何事?”
方拭非抱掌道:“回陛下,御史公是臣请来的。请他将二位人证带至宫中,也可为臣所述之事评个公道。”
“何案?”顾登恒伸出手说,“若是有冤屈,不该由御史中丞前来?你的奏折呢?”
方拭非说:“没有奏折,臣来给陛下讲个故事。”
“呵,”顾登恒觉得新鲜,“你说吧。”
方拭非深吸一口气,垂着头闭上眼睛。
王声远眼皮忽地一跳,他抬手扶上,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启封十一年。”
方拭非清脆的声音乍一出口,殿上众人便白了脸色。
“京城有一船厂,为民间私人所造。罗庚、李胥二、胡尚等人,皆为船厂的雇佣船手。”
方拭非一字一句清楚道,“某日。船厂帐房孙尤为,受熟人引荐,接了一批货物。由木箱密封装之。送货之人自称是太子殿下的亲信,不允许船手开箱检验。船厂诸人不敢忤逆,然亦不能违背朝廷律例,执意确认货物安全后才敢运送。僵持无解之际,太子与三殿下,一同出现在船厂。太子亲口道,‘不必拆开货物,以我名义将其送至扬州。’他称船上货物是从北面搜罗来的有趣玩意儿,有些不宜见光,也不宜外传。箱外有商人自己的标记,不可拆卸。要船上众人保密。既是太子开口,孙尤为并未多疑,一口答应,并与船厂众人,安排人手即日启程。”
王声远等人惊疑的表情还挂在脸上,一时不知该不该开口。
刑部尚书手中的一沓纸张被他捏得扭曲,连平日号称泰山崩塌也能面不改色的御史公,此时亦是露出一些失态。
顾登恒拍桌而起,暴戾喝道:“方拭非!”
侯在门外的侍卫与内臣听他怒吼,皆是一惊。握住武器,准备听取号令,强行入内。
他们小步靠近,将耳朵贴在门上,以观察室内动静。只听到方拭非的声音还在沉稳叙述。
“太子所运的货物几乎占满一艘商船。船驶上运河,正值春夏之交,南方多雨,运河水势高涨,船只停滞半路,水漫进停放在底舱的木箱之中。几位船手大感不妙,又实在心中存疑,于是偷偷拆开了木箱。谁料箱中皆是打造好的甲弩、矛矟。”
“大秦所有铁器皆管制严格,来路需条条登记。即便是京都士庶,亦不得私蓄兵器。运送如此大批铁戈,罪名与谋逆无异。几位船手心中害怕,提前靠岸,弃船而逃。有人前去报案,将武器收缴。”
“过后不久,谢氏便于扬州起兵造反。太子妃亦身在局中。”
“是以,太子谋逆之罪,证据确凿。”
顾登恒忍无可忍,捂着胸口猛烈咳嗽,挥手大喊道:“来人——来人!!”
下一刻,众侍卫纷纷入内,千牛卫齐齐抽出长刀,直至堂下。
长刀冰冷的光色,散出摄人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