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走过焦黑的土地,城外的牧野上隐约能看见林立的桅木。长风吹过,腐朽的红绸还在飘摇,无数被顶在杆首的族人都已化作白骨,只有一人,玄衣金甲,万年不朽。
伏城抬了抬手臂,拦住她的去路,“座上,弟子来吧。”
她说不必,她要亲自为自己收尸。
仰头看,玄师双目紧闭,面目很安详,即便到死,她也不曾表现出任何的恐惧和不安。长情望着那张脸,鼻子有些发酸,穿过岁月的洪流,如今一人分成了两半,一半还活着,一半曝尸荒野。
小心翼翼将她抱下来,为她理了理凌乱的头发,整了整威武的铠甲。她的尸身没有僵硬,万年依然鲜活如生。她蹲在她身旁,轻声说:“兰因,好久不见。”
第30章
好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
自然不好,她脸上有干涸的血迹,以前是一尘不染的人,沾上一点污垢,也会让她痛不欲生。
伏城递了浸湿的帕子过来,“座上,为玄师净脸吧。”
她牵起袖子仔细替她擦干净,触碰到她脸庞的瞬间,浓烈如药的回忆迎面撞击过来。
黑暗的苍穹,四野不停燃烧的熊熊大火,还有那些与神族交战,或在旷野或在半空的族人们。刀枪迸鸣,惨叫声不绝如缕,是月火城最后的挽歌。她记得她手持曈昽与白帝坐下大弟子决战,那个人眉目清雅,却冷得像冰一样。
灭城在望,他没有任何必要和她周旋。她自知走到末路了,可是回望城门上相互扶持的老幼,她颤着唇乞求他,望他向天帝陈情,留下麒麟族的一点血脉。
他说没必要,眼风和剑锋一样,淬过了火,坚硬无比。
他执剑刺向她,巨大的神力,她必须集中所有注意力,才能稳稳接住他的攻势。风里传来白焰的哭声,她惶然回看,那个孩子被神族擒住了,金甲神一手把他提起来,在怒夜中放声大笑。
她心悸不已,“少主……”迎面掌风袭来,将她狠狠震飞了几丈远。
天帝的得意门生,每一步都清醒而坚定。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等她起身再战。
“始麒麟嫡子……早就托付玉清天尊门下……”胸口痛得她几乎晕厥,她用尽全力才拼凑出这些话,“你们不能……对他不利。”
可是少苍冷冷看着她,“本座只负责杀,不负责传话。”
这是何等残酷的人啊,太上忘情,已臻天道。也许在他眼里,所有的敌人都不需要留活口,一力扑杀是最简单有效的做法。
她守不住少主,但祭司临终的诅咒依然有效,她咒他一生所求皆不可得,仙寿无疆孤独终老。现在想想,其实还不够恶毒,当时应当咒他合房无能,儿孙满堂的。可惜错过了好时机,让他有脸对着她说出那些酸掉牙的话。
诅咒显然引发了他的怒火,他一剑刺穿她的胸膛,血洒了一地。杀了她之后犹不解恨,将她的尸首高悬在桅木上,麒麟族最后的精神支柱也轰然崩塌了。
闭闭眼,那些细节她一直不愿意回顾,可是触到自己的身体,一切便排山倒海般重回她的记忆。很奇怪,她的遗愿是他事事求而不得,可他竟当上了天帝,若不是祭司的咒术失灵了,便是天帝之位根本不是他所求。
伏城挖好了墓坑过来回禀:“座上,让玄师入土为安吧。”
长情轻吁口气,把人放进了墓穴。
这样也好,前尘已断,斩下无用的累赘,才能轻装上阵重新出发。她没有犹豫,捧起一捧土洒了下去,兰因的一切,终于随着黄土掩埋长眠地下。
小小的坟茔建起来了,可大地太过荒凉。她面对夕阳,慢慢张开了双臂。
源源不绝的神力,从她双掌倾泻而下,直入大地。祭司有草木回春的力量,她的归位,足以让这片陷入贫瘠的大地再次焕发生机。
伏城静心看着,远处的绿,像水浪一样蔓延过来。枯败的草瞬间被替换,一片郁郁葱葱的景象,和碧草尽头的荒城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
有孤鹜飞过,洒下呜咽般的鸣叫,长情回望牧野,喃喃道:“新绿掩白骨,我又回来了,他们的神魂却不知去了哪里。”
正惆怅之际,见落日余晖下有人走来,长长的斗篷披盖住了身形,只觉高大魁伟,但辨不明来历。
长情看了伏城一眼,他向前迈了半步,将她挡在身后。
一片昏黄的光晕里,人影逐渐开始增多,并不只一个,陆续出现了第二个、第三个……如果一开始还在怀疑这些人的来历,当风里传来悠扬的铃声时,便再也不需要戒备了。麒麟族的气息充斥了整片浮土,那些从四面八方汇聚来的人,应当都是当初隐匿于大地的族人。
长情定定望着那个为首的男子,茫然向他走去。近了,近得可以看清他的眉眼,一股酸楚忽然涌上鼻梁,她屈膝叩拜下去,“主上……”
稳重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臂膀,那个熟悉的声音响起来:“玄师,一别多年了。”
昔日并肩作战的人,生死关头抓住她的残念,用尽力气给了她复生的一线希望,这样的恩情值得她粉身碎骨报答。她说是,“这万年来属下未能守卫主上,今日起必当结草衔环,以报主上大恩。”
麒皇依旧眉眼温和,他微微颔首,“一万年了,一切像梦一样……”视线调转过来,落在伏城脸上,“玄枵司中,别来无恙。”
伏城叩拜下去,俯首道:“当年城主将属下驱逐出城,属下未能与城众同生共死,一直是属下的遗憾。如今城主归位,属下当披肝沥胆,誓死效忠主上。”
麒皇说好,扶他起身,怅惘道:“我不欲将麒麟族的灾难蔓延到你身上,才将你打发出城的,没想到你最后还是回来了。”
也许每一个曾经在这城里生活过的人,都有重回往日的执念。长情看向麒皇身后,一张张年轻的脸,都不是原来熟悉的了。当初不更事的孩子已经长大,可以担负起保家的重任,他们单膝跪地,向上揖手,“拜见祭司大人。”
麒皇对她轻笑,“还有一人,你应当记得他。”
夜已经升上来,半边天幕沉入晦暗,他抬手指引,她顺着他指尖的方向看过去,有人执炬而来。火光映照他的五官,还是皮头皮脸的样子,到她面前嘿然一笑,“座上,弟子回来了。”
仿佛小别重逢,他脸上没有苦大仇深,只有团聚的快乐。那是十二星次之一的实沈司中公羽,活得很是通达,通达到没心没肺。
长情笑起来,“你还活着?”
公羽道是,“那日正巧,城主派弟子出城打探龙族行踪,回来时月火城已经遭了大难。弟子不愿独活,便随族众沉入大地,前两日得城主召唤,才又重新活过来。”一面说,一面仔细观察她的脸,“座上和以前长得有点不一样了,以前太严肃,还是这个好,我喜欢这样的长相。”
他一通没上没下的胡诌,肃穆的气氛顿时缓和了。众人相携,重回阔别已久的城池,城内的萧条景象记录了曾经发生过怎样一场惨烈的战斗。主殿被毁了,神殿也只剩下一半,麒皇站在藤蔓横生的直道上,沉默着,动用起了先天的神力,试图将一切都恢复到以往的样子。
始麒麟的能力,不亚于上古的祖龙。当初龙汉初劫,挑起争端的也是祖龙。后来他因业力太深,耗尽了一生的气运,被囚禁在昆仑山下永世不得翻身。但始麒麟不同,他本就是仁兽,却因多方的压制,最后被迫陨落。他本身是没有罪业的,因此复生后不会有太大损耗。
神力运转,那是种无比震撼人心的力量。整个荒城笼罩进一片紫色的雾霭,坍塌的砖瓦浮空,以倒退的姿态重回断垣。这座城开始复活,它缺乏灵气,长情可以给它供养。于是灰败破旧的一切如同被洗刷,铮然迸发出簇新的光彩。所有人都惊讶于眼前所见,记忆里的家又出现了,可惜城池可以重建,许多故人却一去杳杳,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我本打算另外找个落脚的地方,但后来细想,天界一统四海,不论躲到哪里,都难以避开他们的耳目。与其四处逃窜,不若正大光明迎战。神族如今不比无量量劫前,他们苦心经营的正派形象,岂会单单因一个麒麟族毁于一旦?只要加固结界,休整本族,待得时机成熟,再见机起事……”麒皇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先前在场的族人都散去了,他才有机会同她说一说真心话,“我们的胜算很低,玄师应当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