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应当是存疑的,甚至带着戒备,但还是依言走到她床前。
她伸手将他拉过来,让他在床沿坐下,自己崴身靠在他肩头,轻声说:“云月,我做了个梦,梦见自己站在旷野上,脚下是焦黑的大地,四周全是狼烟烽火。”
他微微蹙眉,这温存来得突兀,即便自己期盼已久,却也不得不防。侧过脸,她清幽的气息在他鼻尖萦绕,他坐直身子,袖下的手指慢慢握了起来,“只是梦而已,不必当真。”
她长吁短叹:“可能是被雷神吓破胆了,闭眼都是龙首原烧焦的情景。我刚才想了想,既然你是天池里的鱼,那一定有机会面见天帝。你能不能为我引荐?上面有人好办事嘛。”
他失笑,“你到现在才想起这个?”
她哈哈了两声,“我就说我脑子不灵光,你还不信。我们约法三章,你能为我引荐,我就跟你上去;如果不能,也省得我跑这一趟,还是老老实实在地上混吃等死算了。”
刚才殿顶上方的那团紫气不能当做没有存在过,究竟是她梦中有所思,亦或是玄师的神识已经苏醒,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将人留在身边,上天入地不让她离开寸步,他就有办法收伏她。
他调转视线看向她,“随我上九重天,自然能面见天帝。不过进了天庭,你我的婚事也当定下来了,你可愿意?”
长情的脸上写满了不甘,“好好的年轻人,怎么学得一手落井下石的本事!咱们继续做朋友不好吗?让你肉偿你又不愿意,非要成亲,成亲的尽头不就是洞房吗,何必劳民伤财绕那么大的圈子!”
可能说得过于坦诚了,云月的耳根又红起来,“两者不一样,我不缺女人,也不需要朋友。我爱重你,才想娶你为妻,你不妨考虑一下我的提议,等想好了再答复我不迟。”
他起身要走,她死皮赖脸把他拖住了,“别这样,一言不合抹头就走,多没有君子风度。”
他似笑非笑望向她,“那么你是答应了么?”
她苦着脸试图讨价还价,“先定个婚约,然后我回龙首原待嫁,可行?”
他说不行,“我可以另外为你僻出一处清净地来,一样待嫁。”边说边携起她的手,极尽抚慰之能事,脉脉道,“长情,我知道你嫌我不通情理,嫌我一意孤行,但请你相信,我待你的心是真的。九重天上琼楼玉宇,怎么不比龙首原逍遥?下界乌烟瘴气,在红尘中逗留太久难免沾染。况且……”
她鼓着腮帮子翻眼瞪他,“况且什么?”
“况且俗世滔滔,混人太多,我在上界提心吊胆,如何还能办正事?”
他说这话的时候真是一片赤子之心,听得她险些当真了。天帝陛下果然唱作俱佳,如果不为引出天同来,还会留她一命吗?恐怕不是手起刀落,就是像对待伏城一样,扔进阴墟沼泽里去吧!
她仰起唇角虚与委蛇,“看样子渊海君是当真心仪我啊,怕我被人抢去么?其实你多虑了,我在人间一千年,连条狗都没看上我。”
云月脸上顿时一僵,“你何必妄自菲薄。”
长情愣了下,忍不住大笑起来,才发现口无遮拦,把自己和天帝陛下都给损了一通。不过这少年天帝有时候真是不经逗,她一手搭上他肩头,吊儿郎当问他:“小云月,你这辈子可经历过女人啊?”
显然从未有人敢问过他这样的问题,他脸色都变了,一口咬定:“没有。”
长情啧啧咂嘴,“不管怎么样也活了五百年,难道就没有虾姑蟹婶小青鱼对你表示好感?”
云月很尴尬,回首这万余年的人生,从入白帝门下到登上天帝之位,这期间示好的女神女仙自然不少,但他心里并无儿女私情,甚至对这种感情甚为排斥。
一个没有七情六欲的天帝,立威时顺便将自己的情路彻底断绝了,他以为一辈子都不会放低姿态,去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即便将来必须迎娶天后,也不过是为了绵延子嗣,谈不上爱与不爱。
后来他自罚下界,这种孤僻的性格再一次发生了毁灭性的作用。前两世无一不是孤独终老,直到这一世,在遇见那双温暖的手前,他也还是心如止水。入渊潭后,像她说的,围绕他的水族并不少。他遇见过湘江水君,也遇见过龙女,最后都被他婉拒了而已。
他一直以为洁身自好是美德,结果到了长情这里,竟然变成一种可供她嘲笑的谈资。可见女人当真不能在这淫靡的世界里逗留太久。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又很喜欢她的世故和痞气,觉得她和九重天上那群进退有度的女人不一样。是他见识浅薄么?自然不是。他只是喜欢她,于是看她诸样都好罢了。
他抿唇微笑,“我情路孤苦,没有人看得上我。遇见你之前,我也不知情为何物,不知那些人爱得死去活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长情听后,放眼望向殿顶春光,叹息着:“据说爱情是世上最美的东西,可是求仁得仁的很少,求而不得的很多。然后一去经年,再多的深情也欲言又止,最后不了了之了。”
他沉默不语,不喜欢这样的解读,总觉悲观的成分太大,越是悲观,便越容易一语成谶。
“你我不会。”他垂眼道,“一定会有一个圆满的结局。”
她笑吟吟的,却没有应他。收回手跳下床,站在地心伸了个懒腰,问何时出发,“走前容我回一趟龙首原吧,那里有我的朋友,这一别恐怕不能再见了,我得回去同她告个别。”
云月有些迟疑,“这位朋友是男还是女?”
这小心眼子,亏得没有定亲,否则恐怕有男人的地方就不准她喘气了吧!
长情觉得好笑,做戏做得入木三分,难怪人家能当天帝。她很好奇,是不是每一代天帝都有极佳的表演天赋?白帝当初信誓旦旦悲天悯人,结果转身便挥师月火城,毁了麒麟族半壁江山。这位呢,似乎擅长谈情,那么曾经不遗余力棒打鸳鸯,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既然人家爱演,她当然要配合,“我若说是个男的,你便不准我去么?咱们还没立下婚约呢,你这小鱼也太霸道了。”
她说完便仔细留意他的神色,他脸上倒是淡淡的,但谁也不知平静的面具之后是怎样的狂澜滔天。
长情忙讪笑,“算了,不逗你了,我这朋友是李唐的长公主,幼年丧母,中年丧偶,膝下无子,别人和她走得近些,都怕被她克死,所以她只有我一个朋友。如今我要出远门了,无论如何要给她个交代,顺便告诉她一声,她家龙脉往后无人看守了,请他们自求多福吧。”
她这么说,无非是想看看天帝陛下的反应,在他治下的某个王朝如果面临覆灭,他会给出怎样的对策。可惜这件事对他毫无触动,或许是因为九州之上帝国众多,他似乎并不认为区区生州的一道龙脉有多重要。只要能让他达成目的,这种代价根本不值一提。
他道好,“既然你想辞行,那就去吧,只是不宜久留,略作停顿必须随我离开。”
长情很高兴的样子,亲亲热热抱了一下他的胳膊,“云月真是个好人。”
脚底抹油不必耗时太久,有那一时半刻就足够了。昭质和她心意相通,只要一个眼神,就知道该使什么坏。作为天帝,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世道大乱,所以龙脉安定还是会继续维持的。而她,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要去阴墟救出伏城,然后找到月火城旧址安葬自己,迎接始麒麟回归。
女孩子的俏皮温存,对于男人来说是一剂麻沸散。她愿意和他亲近,天帝那颗冰封万年的心,便有春暖花开的迹象。不管她是出于真心,还是在敷衍,他对这种细微处的托赖有洞察微毫的能力。即便只是游丝一缕,也可品出由衷的快乐。
他将手覆在她手背上,笑容里有辞章的况味,“长情欢喜便好。”
从尘世重返天庭,没有任何行李需要准备。渊潭少了一位水君,自有新人接替,也不必向任何人辞行。两人从殿内出来时,引商已经在门外等候,见了云月拱手长揖,“君上归位的消息碧云仙宫已悉知,天门外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只等君上回銮。”
云月未应,只是低头向长情一笑,“早点回去,还能赶上晚膳。天庭的膳食比渊潭的好万倍,到时候我命人变着花样做给你尝。”
要是换作平时,说起好吃的长情可以连命都不要,但今非昔比,那些东西再也打动不了她了。她只是装傻,仰头笑道:“一条观赏鱼回天池,也弄得这么大的阵仗,可见你很受宠,是天帝的心头肉吧?”
他眼中微茫一闪,没有正面回答她,不过寥寥笑了笑。
水底与陆上,仅仅是一转身的距离。当双脚踏上堤岸,才惊觉枝头开始抽芽,新发的嫩草已能拱着裙裾。天枢的倾斜并未影响到这里,长安的春,还是来得轻快从容。唯一不足的,大概是九州共有的这片天,忽然失去了往日的蓝,逐渐变得有些浑浊了。
长情深吸了口气,“短短几日而已,不知怎么恍如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