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海燃灯抄

第23节(1 / 2)

长情见劝说无果,便不再坚持了。其实麒皇有句话说得很对,这三途六道每一寸土地都在天帝的掌管之下,无论他们躲到哪里,最终都会被他发现行踪。一动不如一静,该来的终究会来。她从主殿出来后,仰头观望拱形的气层。现在能做的,只有想尽办法加固它,不说防住少苍,至少防住那些从天而降的金甲神兵们。

“玄师大人,”长街那头,有刚觉醒的少年跑过来,腼腆地捧着食盒送到她面前,“这是我母亲刚做的蒸糕,让我送一碗给玄师大人尝尝。”

长情垂眼看盒子里,热腾腾的蒸糕莹白清香,便接过来,笑道:“替我谢谢你母亲,厨司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月火城当初,其实就像一个边陲小镇,街头有商铺,神殿后有学堂,族人在这里自给自足着,城中各项产业都蓬勃发展。因为麒皇治下并非都是麒麟,也有其他走兽,因此城中有个约定俗成的规矩,谁都不许轻易现出原形。那时候的生活,当真和人无异,可惜得了正道的神无法容忍兽族统御天下,便有了后来的争夺和杀伐。

她轻叹,把盖子盖了回去。身后侲子来接,她说不必,“玄枵司中还在界碑那里守着吧……我去看看他。”

她戴上那盒蒸糕,腾身下了浮城。化麟池很大,沧泉滚滚而下的水从高处冲击向池底,水面上迷迷滂滂尽是水气。贴身掠过大池,清凉的雾迎面而来,她深深吸了口凉气,这时候心境倒很是开阔。

身后的水雾遇见阳光,折射出弯弯的虹,就吊在月火城和大池之间。她提着袍裾漫步过青草,跨越了从极渊就是山海界。远远看见有人靠碑而立,那身影还如万年前一样,在她心头点出了一片涟漪。

她上前叫了声司中,碑前的人转过头来,清冷的眉眼,略显苍白的脸,看见她显得有些意外,“座上怎么来了?可是城中出事了?”

她不由撇了下嘴角,“我就是那个带着噩耗到处行走的人么?只要见到我,便是有不好的消息?”

伏城略显尴尬,俯首说不是。她笑了笑,提起手里的食盒向他一晃,“司中在热海请我吃过胡饼,今日我做东,请你吃蒸糕。”

上司的盛情当然是不好拒绝的,哪怕他不喜欢吃点心,也要让玄师三分面子。

她心情很不错,拖着繁复的裙裾,跳上了雕莲的须弥座。日光洒在她眉间,她还是他印象里的玄师,几乎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很少有动怒的时候。须弥座很高,素履在袍下悠哉地晃荡着。她打开食盒的盖子,指了指边上,“你上来坐。”

伏城仰头看她,万年前的兰因玄师虽然随和,但很少有如此轻松的状态。她的五官与她越来越像,但性情方面似乎并不完全相同,现在的显然更洒脱,也更敢想敢做。

她说来吃糕,自己捡了一块放进嘴里,另一块递给他,“我跑得快,还热乎着。”

他依言在边上坐下,接过来微啮了一口。长情看了发笑,“你怎么像个姑娘似的!大口吃,大口嚼,又没毒,吃不死的。”

他长了一副不会屈从的性情,指尖捏着蒸糕,皱着眉道:“弟子不爱吃这种东西。”

长情无可奈何瞥了他一眼,“人要敢于尝试,你不知滋味,自然什么都不喜欢。譬如本座,喜欢吃什么便吃什么,心里想见什么人,驾起云头便来了。”

可是分明寻常的话,表达起来竟有模棱两可的暧昧况味。长情说完便顿住了,看看伏城,他垂着头,那模样拘谨无措,竟还有几分可爱之处。

第35章

如果换做以前的兰因,恐怕不会去说这样容易引发歧义的话。她一向高洁自持,和座下十二弟子保持着既近且远的联系。你说不上她哪里不好近亲,但她就是距你十万八千里,如天上孤月,可望不可即。

但无量量劫后,世界成了一盘散沙,由神族打乱重整。她经历了消亡到重塑的过程,其中每一道风,每一滴雨,每一个人,都会灌输给她不同于以往的感触。现在的她是全新的她,即便还留着兰因大部分的特质,但少部分也是属于长情自己的,闪闪发光的特质。

伏城坐在那里,仍旧垂着头,手上的蒸糕早就在西风里变凉了,吃也不好,不吃也不好,只得茫然继续捏着。

长情撑着脸颊望他,“司中,你心里可有喜欢的人?”

伏城的侧脸看上去非常俊秀,是那种细致的,属于男人的俊秀。他有挺直的鼻梁,和纤长浓密的眼睫。垂眼的样子不像久经风霜的战将,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

她的问题大概令他很不自在,他不安地牵了牵领上的障面,低声道:“弟子这万年以来,一心寻求振兴麒麟族的方法,我不能,也不敢去喜欢任何人。”

长情哦了声,“为什么?”

他说:“若喜欢上别人,受的掣肘便多了,软肋也会变多。爱情使人懈怠,我怕一旦动情,就再也想不起往日的梦想,会无可救药地沉溺进温柔乡里。”

长情听完心生感慨,这螣蛇真是个执拗的人。

“你并非麒麟,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他摇了摇头,“我虽然不是麒麟,但螣蛇部被九黎灭族时,是麒皇救了我。龙汉初劫前,我在月火城过上了一段平静的日子,那三百年足以构建出我对麒麟族誓死的忠诚。我投靠庚辰,是因为我知道他不甘于苟延残喘。这一万年来我都在等待时机,只要时机成熟,玄师会觉醒,麒皇也会回来,那么我的任务便完成了。”

一个男人的执念,无法用三言两语去解释。也许你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有的人却会耗尽一生去追求和达成,这是价值观的殊异,很难判断对和错,只要存在,便是有理有据的。

“如今你的所求已经做到了,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沉默了下,把剩下的蒸糕放进嘴里,提起障面盖住了眼睛下方的部位,毅然道:“听从城主号令,守卫玄师大人。”

长情微笑,眺望向远方,西边的晚霞热烈地红起来,太阳沉到水天的交接处,涟漪倒映着它,像末世里连体的两轮金乌。

“你能守着我,我就很高兴了。来日终须一战,上古三族和神族的实力太悬殊,其实再战没有什么胜算。下次我们各自的命运会如何,谁也不知道,恐怕再也没有人来替我安放魂魄,也没有人来引我弹奏四相琴了。”

伏城转过视线来看她,她面色从容,玲珑的仰月唇,似乎每时每刻都保持着达观的心态。

“座上无法预见将来了么?”

她嗯了声,“只能大致推演,我毕竟不是原来的兰因了,有些能力正一点点失去。其实这也没有什么不好,万年前倒是早早预测了麒麟族的凋亡,也想尽了办法避免,最终还是难敌天命。”

这是一个长在心头的疤,她一直不愿触及,伏城了解其中内情,幽幽叹了口气。

她为延续麒麟族命脉,做了太多,有些事是难以回首的,谁也不敢轻易提起。能够预知未来究竟是好还是坏?作为祭司,这是安抚族人的神力,但对于她个人而言,或许丧失了反倒是种解脱和恩赐。

两下里都沉默着,太阳渐渐西沉,沉入了水底。晚霞也终于散尽,天地间浮起了昏沉沉的霾。这是世道不清必然的景象,日夜完成了转换,一些邪祟便乘着夜色,开始无形滋长。

长情忽然惊觉时间不早,挪动了下身子准备跳下须弥座,“该回去了。”

黑暗中有一只手伸过来,隔着繁复的袖襕,落在她臂弯上,“是不是因为发现力不能及,你才答应城主,愿意下嫁庚辰?”

她自然要否认,谁也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无能。伏城却懂,他的嗓音在她耳边回旋,“这是下下策,不要这么做……若到万不得已时,弟子愿以一己之力,刺杀庚辰。”

长情很意外,没想到他会说这些。他一向很自矜,想必这个提议,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吧!

心里有淡淡的感动,长情低下头,轻声说不必,“与其这么做,我宁愿去求天帝。”

可是彼此都知道,麒麟的傲性没有随着生死浮沉而削弱。万年之前惨遭灭族,万年之后也不可能依仗仇人的施舍而活命。

朦胧的月色下,两个人对面而立。月华为各自的脸蒙上了一层蓝色的纱,有种感情呼之欲出,但也似乎只能就此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