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神君好乘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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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萧氏(上)

侯府外面的鸡叫头两声,天才蒙蒙亮,鸣夏打着哈欠从小榻上爬起来,身边睡着的啼春翻了个身,闷闷地问道:“又该起了?”鸣夏当她梦呓,没有接话,麻利地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出门去了。

鸣夏先到厨房,四五个婆子已经起了,正拿蒲扇小心地照看着药罐下面的小火,罐子里咕嘟咕嘟地沸腾着漆黑的药汁。鸣夏端着药进了厢房,青铜的瑞脑兽里燃着丝丝缕缕的安神香,混杂着汤药的味道,在寂静的室内,十分颓唐。

鸣夏看着跪在塌前的少女,中衣外头只披了一件薄薄的外裳,忙道:“地上凉,二小姐赶快起来吧。”那少女面色憔悴,眼神忧郁,看了她一眼,默默地起身退到一边。鸣夏麻利地挂上帘子,只听见身后的少女轻轻地问:“奶奶醒了吗?”

床上躺着的妇人头发花白,眼窝处皱纹纵横,穿着上好的丝绸中衣,仍挡不住面色枯槁灰白,额头上一块拇指大的疤痕,已经结痂发黑,整个人瘦得脱了形。自三日前老夫人萧氏堕马昏迷以来,每天的药汁都是端来了又倒掉,坚持晨昏定省的二小姐每天都要这样问上一句,越问越绝望。

三日前国之圣手连奇从皇宫大殿风尘仆仆地赶来应侯府,在一片哭声中皱着眉头搭了萧氏的脉,又翻了她的眼睑,反反复复半个时辰,最终摇了摇头,“伤及颅骨,恐时日无多。微臣纵然有心,却无回天之力。侯爷节哀,准备后事罢。”

萧氏独子,当今应侯云戟当场瘫坐在地。

萧氏于云家,于整个应侯府都是主心骨一样的人物,老应侯云啸二十九岁便英年早逝,是萧氏铁骨铮铮,独自一人将小应侯带大,又安安稳稳扶上侯位。有萧氏,便有应侯府。本以为万事顺利,可以享天伦之乐,却没想到出了这样的事。

云家突遭变故,一片哀声,无论如何不愿意放弃。可是这三日三夜,滴水未进,萧氏的呼吸到底越来越微弱了。

鸣夏迅速地擦了擦眼泪,背对着她答道:“回二小姐,还没,不过,迟早会醒的。”她也这样劝慰着自己,双手掀开了萧氏的被子,轻柔地扶住了她瘦削的肩头,“鸣夏帮您翻个身可好?”

她手指用力的瞬间,萧氏那深陷的眼窝中,一双眼睛骤然睁开,泛出清清冷冷的寒光,正直直看着她。

“啊!”她吓得手一哆嗦,浑身颤抖,舌头也打了结,“醒了……醒了……”

“快来人啊,老太太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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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院子都是急急奔跑的下人,啼春端着个铜盆,与拿着小暖炉的剪秋迎面撞了个满怀。

咣当,盆落地了,啪嗒,暖炉落在盆里。二人捂着鼻子看着对方,顾不上说话,嘴里念叨着“快,快”,你捡了盆,我抱了炉,一前一后急急跑进了萧氏的厢房。

府里的厨娘和药婆子共一十二人全都挤在厨房里,杂役提着桶不住地添新碳,炉子上架着砂锅,锅里咕嘟嘟地冒着热气,有的是才炖上的鸡汤,有的是热乎的药,各有人小心地看着,一时间当当当的切菜声,哗啦啦的翻炒声,厨子和婆子的对话和笑声混在一处,喜庆热闹得像过年一样。

沉寂了三日的应侯府,似乎随着老夫人萧氏的突然转醒,也一并活过来了,恢复了往日的元气。

只是,老太太萧氏似乎与往日有些不同。

她醒后不发一语,僵直地躺在床上,目无焦距。

“老太太当真一句话都没说?”

鸣夏看着一脸质疑的剪秋等人,快要哭出来了,“当真!老太太醒来看我那一眼,我发誓以前从没看见过,那眼神……”依照萧氏从前的脾气,丫鬟们照例是不敢进去打扰的,都整齐地排在屋外。“老太太一直不动,也不说话,这可如何是好。”丫鬟们面带忧色,年纪最小的锦冬小声说道,“老太太该不是……该不是‘失魂’了吧?’”

话没说完,先让啼春在额间狠狠戳了一下,“不能盼着点好!”其他人也一时噤声,各怀心思,只能看见雕花的窗户里影影绰绰地映出一个晃动的轮廓,正是留在里面服侍的二小姐拂月。

“奶奶当真不认识拂月了?”她跪在床前,双手搭在床上,秀气的眉毛微微蹙起,声音缓慢轻柔,床上萧氏的面庞如死水一般,她的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天花板,如同深不见底的枯井。拂月说得嗓子干哑也得不到回应,她沉默了一会儿道,“奶奶没有糊涂,能听见拂月说话的对不对?”

萧氏的眼睛极缓慢地眨了一下。

拂月眼神一亮,语气也欢快起来,“奶奶病了这些天,拂月学着奶奶从前的样子,日日给花神上一炷香,等奶奶好起来,就能自己去了。”

少女没想到,萧氏的在听见“花神”二字时,骤然脸色大变,她转过头来,用粗嘎沙哑的嗓子问道:“你给花神上香?”

她的眼神极其锐利,一反先前的空洞无神,甚至幽幽地泛着绝望的光,那眼里有极其浓重的哀意。拂月被这样陌生的眼神惊得愣住了,许久才嚅嗫道:“是……是拂月做错了。”

萧氏呼吸急促,冰凉枯瘦的手迅速搭在她手腕上,“扶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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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玉自混沌中清醒以来,第一次透过一具陌生的躯体打量眼前全新的世界。

刚刚醒来的时候,她的气息微弱的可怕,整个灵魂龟缩在这具衰朽不堪的躯体中,每呼吸一下,都觉得像拉风箱一般费力。她用尽全力运气,却发现自己身上没有丝毫法力,她成了个凡人,还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一个同她一般大的少女趴在床头叫她“奶奶”,何其可笑。

她混混沌沌地想,该不会是大梦一场,醒来之后,又是一个五更天,四个侍女会为她披上最轻柔的云裳,在发间簪上垂珠累累的花冠,司矩在门外候着,一面提醒她当日事宜,一面婉言催促。

而她会不耐烦地拨弄着妆台上娇艳的鲜花,大声回道:“本殿知道啦!阿矩别念啦!”

直到触到自己干瘪的皮肉,从那个少女嘴里听到了“花神”,那轻柔的宛如莺啼的嗓音,骤然与破碎记忆中的回声重合,“本殿既然继位花神,有些事情就该讲清楚……”

一瞬间,记忆中的剧痛排山倒海地向她涌来,仿佛被电击一般,火焰从指尖扑向了全身,烧焦的皮肉的味道,衣裳浸泡在血里的触感,一剑贯穿心脏的冰凉,随后,心脏带着剑尖跳动,血肉模糊,慢慢慢慢碎裂开来……

她的指尖禁不住地痉挛起来,然后有人握住她的手,柔和地抚平她的手指,他的声音决绝,“不要怕,回家了。”

凉玉彻底地安静下来。

东风拂过桑丘,青瓦洞外青草离离,青玉案上放着卷轴,凤桐的手握着她的手,捏着一根狼毫,由上而下,正抄到“成则为王,败则为虏”一句,她尚年幼,歪过头去问,“凤君,这是什么意思?”墨香扑鼻,他将她下滑的身子向上抱了抱,固定在膝上,笑道:“是人界的规则,也是神仙的法度。”

一切在意料之外电光火石地发生,而她已经站在地狱中向上眺望,溃不成军。

她如今法力全失,不知道这具壳子还有阳寿几何,可是万幸活过来了

——千万别让她活过来,只要活过来,她就绝对不会再不明不白地被玩弄于股掌,又被轻而易举地弄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