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源寺的三年,真的对他的心性大有助益,虽然他最终还是没能遵照和明觉大师的承诺,一生少造,甚至不造杀孽。但是萧景铎做到了后半句,他所杀之人,无愧于心。
他半生征战,手上直接或间接杀了不少人,当年为容珂立威,也曾血洗朝堂。如果死后会有报应,萧景铎希望一切都应验在他的身上,不要祸及容珂。他所作所为俱是自愿,和容珂无关。
后来等他渐渐坐到高位,性格已经比少年时稳重了许多,看事情也不再非黑即白。这时候,他已经是边疆大都督,朝中兵部尚书,执掌一方大权。从他身上透露出来的,不再是十三四时的孤傲,十七岁金榜题名时的清高,也不是十九岁晋江县县令时的谨慎内敛,二十岁远征突厥时的孤注一掷,而是掌权多年,那种浑然一体的威严和从容。
他对待感情,也经历了巨大的变化。吴君茹刚死的时候,定勇侯府内斗格外凶残的女人们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他那时觉得内宅不过如此,只要有权势,她们就会对你好,和你是谁根本没关系。后来他遇到了容珂,在剑南那个温和湿润的冬日,萧景铎终于看清自己的内心,他不喜欢听到乾宁公主招驸马的消息,概是因为,他无法忍受容珂嫁给其他人。
容珂出事后,他以最快的速度回到长安,回到容珂身边,他至今都记得他在太极宫看到容珂时,容珂那个苍白又微弱的笑。萧景铎心中锥痛,他在那一刻就发誓,他要让容珂心想事成,万事顺遂,她想要什么,萧景铎就去帮她实现,无论是什么。
直到后来,他成了乾宁公主的驸马,达成多年夙愿。
“珂珂,我一生最庆幸的事,就是遇到你。”
容珂却不怎么喜欢听着种话:“不要乱说一生之类的话。”
“好。”萧景铎笑道,“就算冲着你和泽儿,我也会长长久久地活下去的。”
“又下雪了……”容珂窝在萧景铎怀里,抬头仰望夜穹,从她这个角度看,雪花几乎要连成一条线,飞快地落下来,让注目的人时时感到惶恐。可是容珂知道身后就是萧景铎,心中极为安然。
“天黑了,你背我回去吧!”
“好。”萧景铎将容珂放下,然后将她放到自己背上。他们俩在漫天雪花里慢慢走,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容珂遇刺落崖的那个雪夜。
“其实那天,我很害怕很害怕。掉下去的时候,我甚至想过,我就这样死了,长安和国玺该怎么办?可是当我睁眼的时候,我第一眼就看到了你。”
“那天的风比今夜大得多,雪又极大,几乎连眼睛都睁不开。你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一直在我耳边说不会有事的,你会带我出去。我浑身发冷,伤口还在流血,但是靠在你的肩膀上,却莫名觉得安心。”
剩下的话,容珂没有告诉萧景铎。在那个风雪夜之前,萧景铎对容珂来说,是一个信得过还有些实力的年轻臣子,那日之后,他才以萧景铎的身份,出现在容珂的印象里。从那以后,容珂越来越喜欢和萧景铎说话,和他独处时笑容也越来越多。容珂一直都知道,自己有时候很肤浅,只喜欢好看的东西,身边的用具实不实用没关系,但是一定要好看。后来,她看萧景铎越来越好看,众口皆碑的银枭卫衣服,其实是她根据萧景铎的身形改出来的。最后,容珂想着,好看的东西都是她的,反正萧景铎迟早都要娶妻,正好他长的好看,干脆做驸马吧。
他们俩历尽万难,守了整整八年才成婚。萧景铎夙愿达成,容珂又如何不是?
容珂靠在肩上,想着以前的事情,竟然慢慢睡着了。
萧景铎不忍心吵醒她,就没有带她回公主府,而是住在了承羲侯府的主院。这也是未成婚前,他居住的地方。
承羲侯府的下人受到了极大的惊吓,冷不丁的,为什么侯爷和公主从天而降了呢?
第二日,萧泽睡醒,跑过去找爹娘撒娇。结果一进门,哎,我的爹娘呢?
而对面的承羲侯府内,容珂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换了地方。容珂直起身,打着哈欠说:“你怎么把我放到这里来了?”
“你昨天睡着了,我怕回公主府会吵醒你,就直接带你住在侯府了。”萧景铎坐到床榻边,扶着容珂起来,说道,“我已经派人去公主府传信了,她们知道你在这边。”
容珂顺势趴在萧景铎腿上,过了一会,冷不丁问:“你这里有人会梳妆吗?”不会梳妆的话,容珂要怎么出门?
整个承羲侯府都只有萧景铎一个主子,而他还常年住公主府,萧景铎对府里的人确实不太了解,说:“我唤人过来,问一下她们。”
青菡被萧景铎和容珂的冲天而降打了个措手不及,厨房、丫鬟、衣物都得安排,青菡正忙得团团转,突然听到丫鬟传信说侯爷找。
青菡心里默默想着,他们侯爷还真是绝,回京这么久,愣是一次都没回侯府,天知道承羲侯府就在公主府对面!只隔着一条街!古人云大禹治水时三过家门而不入,如今他们侯爷也不遑多让。侯府里有什么事情,都是青菡跑到公主府去询问公主,然而昨天晚上,萧景铎猛不丁留宿侯府,还带来了公主,青菡真心觉得管家好累,她胜任不了,真的胜任不了。
即使心里这样想,青菡还是立刻跑到主院。萧景铎见了青菡后,问道:“府里可有人会挽髻梳妆?”
青菡沉默了一下,迟疑道:“这……奴去找找。”
承羲侯府就萧景铎一个主子,侯夫人迟迟不来,她们这些人也全是按萧景铎的需要安排的,会挽女子发髻的手巧丫鬟……一时半会还真的难住青菡了。
青菡走后,容珂和萧景铎这两个单人住宅面积合起来可以超过一个坊的人面面相觑,后来还是萧景铎说:“只隔了一条街,你不上妆也极美,要不就这样回去吧?”
“不行。”容珂矢口否决,“万一遇到外人,我还见不见人了?”
容珂对自己的仪容和美貌度非常执着,萧景铎见青菡还没回来,突然说:“要不我来给你画眉吧?”
“你会吗?”
萧景铎当然不会,但是他对自己的丹青技能很自信:“我于画一道还算粗通,不会有问题的。”
容珂想着萧景铎绘画确实很出色,触类旁通,区区画眉应该不在话下。于是容珂点头:“好啊。”
萧景铎信心满满地给容珂用黛罗画眉,他按照容珂的眉形轻轻描了一遍,觉得左边有点轻,于是修补一二,后来又发现这样一来右面太淡了……
等到最后,萧景铎收起黛罗,面色从容地看向容珂,容珂看着他的脸色,莫名觉得不对:“你为什么突然这么正经?”
“……我在端详。”
“把铜镜给我!”
萧景铎按住铜镜,说:“其实还好……”最终还是被容珂夺走了,萧景铎惜命地闭住了嘴。
容珂从镜面里看到后气得咬牙:“你……”
“第一次难免要有失误,多练习几次,绝对不会这样的。”萧景铎很坚持自己的学习能力。
容珂瞪他一眼,说:“拿水来。”然后,她将铜镜扣在梳妆床上,自己描眉,贴花钿,最后点朱唇。其实应该先挽发再上妆的,不过现在也顾不得了,容珂自己挽发髻,萧景铎在一旁按容珂的指示帮忙,两个人就这样瞎折腾,竟然还真的挽出一个斜髻。
斜髻坠在一面,宛如堆云,容珂在发髻上插了流苏,打磨精致的如意状金片坠在耳后,越发显得美人慵懒,眼波横流。
承羲侯府虽然缺少专业人才,但是女子梳妆的各样器物都是有的,容珂用有限的首饰给自己收拾妥当,举着铜镜看了看,非常满意。
萧景铎在高高挽起的发髻上插了一只白玉簪,目光从云髻下滑,下面是如意流苏,之后是容珂雪白修长、宛如天鹅的脖颈,在下面是她流畅优美的肩线,肩锁平章,纤秾合度,美人如玉,不过如此。
“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侯府里确实应该添一批金银饰物了。原先我觉得这些簪钗不过如此,可是等它们簪到你的头上,却觉得美而不可方物,便是卖的再贵,价值连城,也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