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却不依不饶,“算不尽自己的,那替我算算吧。我不修行,一辈子应当是注定的,都写在书里了。我不问前程,只问风月。你替我看看,我今生可能遇上有缘人,能不能安稳成家,生几个孩子。”
他皱眉,左躲右闪避不开她的手,到底还是急了,“我又不是算命的!”拂袖走向长街尽头,临空而起,直下琅嬛去了。
崖儿抱着扫把站了会儿,轻轻哂笑,复又继续干她的洒扫。一菱接一菱的青玉砖,铺排起来无穷无尽。无根树垂下的丝绦上结满了细小的粉色蓓蕾,有些辗转纷飞,深深嵌进了砖缝里。
扫不出来,她蹲在地上,拔了檀木簪子去拨。山上岁月无惊,返璞归真到了极致,发髻只用一根簪子固定。簪子拔了便落得青丝满肩,遇见一阵微风,纷纷扬扬飘拂起来,迷乱人的眼睛。
有苍色袍裾走进视线,袍角云纹涌动,在她面前停了下来。她仰头看,阳光正被那个身影遮挡住,来人的脸在逆光下显得有些阴沉。
她起身行礼,“大司命。”
大司命颔首,垂眼打量她,把手里包袱递过来,“换上吧。府君跟前不要过于随意,他不计较,不表示你可以废了礼数。”
到底是紫府一人之下,说话半点不留情面。
崖儿伸手去接,见那骨节分明的手指扣着包袱,扣得分外用力,她使劲拽了一下,他才松开。一个人对你是善意还是敌意,可以从一些微小的细节里品咂出来。她抱着包袱牵起唇角,“多谢大司命提醒,我人在琉璃宫,还要劳大司命费心,真是过意不去。”
那一字一句,分明有针尖对麦芒的犀利,连笑也不达眼底。大司命眯眼审视她,散落的长发,堪称褴褛的素袍,这些汇集在她身上倒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落拓不羁的美,只因她长了张颠倒众生的脸。
其实从第一次见到她,他就有些怀疑,这样的女人势必不俗,情愿留在紫府做杂役,分明是屈就。倘或真的老老实实谨守本分倒也罢了,结果士别三日而已,她就进了琉璃宫,直上九重门。究竟是不是存着什么目的?他也试图深挖她的来历,结果查来查去她孑然一身,就连出现在方丈洲也是没有前情,从天而降的。
要不是九州修行者有严苛的规定,不许对普通人使用数术,他早就让她无所遁形了。眼下是没办法,只好小心留意着,如果她能知难而退,也是皆大欢喜的事。
大司命那张严峻的脸稍有缓和,他掖着袖子问她:“叶姑娘来蓬山也有几月了,当初那条大鱼想必不在东海了,姑娘打算何时离开紫府?这里是仙家府邸,你一届凡人既不修行也不拜师,留在这里不合时宜,还是早早下山去吧。”
她的脸在日光下玲珑剔透,笑道:“我当初告诉过大司命,走投无路时打算去如意州,大司命可怜我,才让我留在紫府。现在又让我走,我依旧无处可去,难道大司命愿意眼睁睁看我羊入虎口么?”
大司命神色寒冷,漠然道:“每个人都有各自的命数,救也只能救一时,不能救一世。如果叶姑娘有意下山,我可以赠姑娘些银两,足够你找个地方安稳度日,姑娘意下如何?”
她还是笑吟吟望着他,亦不反驳,“大司命的好意我心领了,是府君带我进琉璃宫,命我在此处打扫的。大司命要是想让我下山,不必知会我,只要府君答应就成了。”
两人斗智斗勇,结果难题踢到了紫府君那里。大司命的面色愈发阴郁,嘴上不说,心里认定她是个妖女,便不再和她纠缠,拔起身形向琅嬛飞去。
崖儿看着他腾云离开,脸上残存的笑意才慢慢消失。他去见紫府君了,这种明察秋毫的人真是讨厌得很。现在要来赌一赌了,看紫府君会不会认同他的提议。她是不相信世上能有男人舍得下温柔乡的,绮梦做了一半被勒令醒来,庸碌的人会不甘,不凡的人不以为然,加上她还有一双不能被白看的大腿,大司命这回的谏言注定是空谈。
她很有兴致旁观,在第三殿的露台边缘坐了下来。琉璃宫都是浮空的,第三殿的一角距离琅嬛很近,崖儿的视力又超乎常人,从这里看过去,能清楚看见紫府君的脸。
她双手撑着青玉砖,闲适地踢踏着两腿,脚下是百丈悬崖也浑然不怕。大司命找到紫府君了,她仔细读他们的唇语,读出了大司命的忧心——
“这个人间女子来历不明,进入紫府也许是别有用心,还请君上提防。”
紫府君听后似乎略有思量,但态度在她预料之中,“既然只是人间女子,大司命也不必草木皆兵。”
大司命有些焦急了,“世上唯有人心最难测,君上睿智,应当比属下更明白其中利害。或许是属下杞人忧天了,属下总觉得这女子不简单。君上……君上莫忘了驻守人间的要务,还有自身灵根……”
崖儿顿时直起了身子,想看清他的回答。然而紫府君抬抬手,截住了大司命的话。有风吹过,吹起零落的长发,他微微偏过头,看不见他的口型,他说了些什么,便也无从知晓了。
崖儿不由怅然,但大司命的忠告如她推测的那样不受采纳,正合了她的意。山间空气很好,带着露水的清冽冲刷五脏六腑,她调开视线望向远方,松快地吐纳了两口。再转回目光时,见琅嬛前的两人都回头看她,她咧嘴笑,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譬如奸妃乱政,良臣的忠言毫无用武之地,当个奸妃真是令人快乐和满足的成就。
她拍拍袍子站起身,扛着她的扫帚进了第一殿。殿里洁净如往常,紫府君是个淡泊的人,连行动的轨迹都如烟似的。即便他长时间在此消磨,那些动过的东西还是会各归各位,不依赖别人,也许是一个人独活太久的缘故吧。
她拿掸子去掸案上的灰,拂过那方竹篾香托时,不由停了下来。一时五味涌上眉头,她跽坐在案前,伸手去抚那扁舟瘦削的轮廓,仿佛面前正站着他。
隔窗的眼始终看着殿里人的动静,她的手指从香托划过、从文房和书案缠绵划过。指尖每移动毫厘,都让人想起电闪雷鸣的那夜,彼此间离乱的气息。
细回忆,不敢回忆,怕那种不堪的感觉再次灭顶。终究不能沉迷,浅尝辄止的一场梦,不必太认真,权作寻开心。
他走进殿里,窗屉上勾绕的雕花纹路,斜照在柳色的蝉衣上。他身材颀长,那泓翠绿飞流直下,嵌上了铁画银钩,愈发有种生人勿近的况味。
她抬眼看见他,似乎羞于刚才的忘我,扭捏了下,转瞬又神色如常。笑还是纯质的笑,有些故作轻松地说:“先前大司命来找我,说要给我钱,让我下山。这人真奇怪,我在这里做杂役,又没有偷懒。他很讨厌我,还去琅嬛找你告状。要不是看他人模人样,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不是暗中喜欢你,才不让我靠近你。”
起先说得还算像话,到后面就开始不着调了。紫府君大皱其眉,“大司命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觉得你不该把青春耗费在这个地方。毕竟山里都是修行者,你该回红尘中去,那里才是你的归宿。”
她却不以为然,“遇见一个人,他在哪里我就在哪里,这就是我的归宿。”见他还要开口,她拿手一挡,“什么都别说了,不就是嫌我干得少么,我多干点儿总可以了吧!琉璃十二宫我已经都打扫过了,还有哪里需要洒扫?”他好像有点词穷气短,她大手一挥,“算了,我自己看着办。”
这一看,便看到了琅嬛洞天。
第20章
就是这里,四海鱼鳞图隔着玄妙的结界,就在这扇大门之后。
崖儿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琅嬛,先前在琉璃宫上只是看个大概。这巍然矗立的楼阙,从远处看去有些像寺庙里的玲珑塔,但比塔更庞大繁复,每一层有九道翘脚,角上各挂篆满梵文的铁马。那晚风雨大作时,隔着隆隆的雷电,也能听见悠然传来的叮当声,此为大音;至于大相,没有见识过仙邸奥妙的人,大约很难想象。以琅嬛为圆心,在中上的部位有个峥嵘奇石组建成的天环,方圆约有百丈,无依无傍地悬空笼罩着楼体,不论是远观还是仰望,都会让人心里升起巨石压顶的恐慌。
琅嬛和琉璃宫一样,都是浮空的,建在恍如被连根拔起的山体上。许是因为藏书重地,不敢有丝毫怠慢,山体四角以合抱的粗壮铁链牵引,深深扎根在大地上。通往琅嬛只有一条索道可走,木板铺排的桥面,麻绳编织的栏杆,踩上去晃悠悠,如果胆子不够大,中途上不及天下不着地时,会吓出一身冷汗来。
崖儿选在黄昏时分来这里,天上云翳渐浓,像泡煮过的茶叶,成簇地沉淀在天幕四垂。晚霞从厚重的云层之上照射向天顶,那天顶是橙红的,在分界处勾勒出一圈金边来。云便愈发暗了,乌沉沉地,颇似道士常拿来做文章的异象。
她拄着扫帚站在中路上观望,露台由古朴的石砖铺地,并没有什么异常。往上看,琅嬛正中的石碑上刻着巨大的两仪图,隔离阴阳的那条曲线下溢出青色的流光,在阵法前筑起一道肉眼可见的,类似气墙的圆形屏障。那屏障是她以前从没见过的图形,小环外套着大环,一圈一圈旋转。两环之间有比甲骨文更古老神秘的文字,跟随光环的速度逆向而行。但无论经过多长时间,最后都会回到原点,然后又是新一轮的开始,永无止尽。
如果穿过去会怎样?会让人死无全尸,会天崩地裂么?看来要进那道门,就如她先前预估的一样,没有诀窍很难做到。
结界后台阶上的布局也十分耐人寻味,极有规律的阵法,和那道屏障对应起来,应当是以六爻结合天干地支组成的。这样阵仗,摸不准法门恐怕还会触动什么。她的本意仅仅是拿到图册逃之夭夭,可不想捅出篓子来。五行八卦她略知皮毛,但天干地支的复杂,实在让她太阳穴发胀。
解不开,眼花缭乱的布排,不是她这个凡人的脑子能参透的。她不由泄气,心不在焉地挥动扫把。再回头看一眼,忽然打算试一试,伸出手去触那结界。手指所到之处起先是冰凉的,像点击水面,甚至扩散出一圈带着荧光的涟漪。然而紧接着骤然起了变化,她的整个人被定住,一股巨大的吸力开始运转,吸住她的指尖,像机关的拖拽,穷凶极恶试图吞噬她。
她大惊,任凭怎么抵挡都无济于事,一条手臂淹没进去,热辣地席卷起剧痛。周围的风也咆哮起来,那圆形的屏障变成一个黑洞,不单吸人,也吞咽天地间的狂风。
这下子糟了,没有什么能让她借力,连召唤剑灵都做不到。她扎稳步子奋力定住身形,慌乱四顾,忽然看见天顶明亮的那片光带里出现个庞大的身影,尾鳍一甩,仰首奋鳞俯冲下来,是化出了原形的枞言。
其实他一直在远望着她,一有风吹草动就现身了。只是他的营救向来不顾一切,如果这结界非要吸进东西,他必定会挡在她面前,替她制造逃跑的机会。
崖儿发急,挥手让他走开,要死也不能拖累他。恰在这时吃人的屏障竟然化作一道光,忽然消失了。这场惊心动魄来得快,去得也快。将要抵达的大鱼见她安全了,身形逐渐淡化,最后微微一漾迸散成碎芒,匿去了痕迹。她粗喘了口气,回身才看见露台边缘站着个人,柳色的蝉衣,白玉的发冠,眉间有隐隐的愁色。可是那愁色点缀在皎若明月的脸上,竟有种落花流水式的风流蕴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