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头发生的很好,又黑又亮又直,乌压压一大把,健康又茂密,井溶就给她在脑袋上方靠后的位置扎了个双马尾,末了还用漂亮的墨绿色缎带打了个蝴蝶结,下剩的部分就这么顺着垂下来,利落又可爱,好看极了。
井溶这扎头发的手艺也是打小被迫练出来的。
当年师父机缘巧合下先后收养了他们两个,然后又要忙活师门的事情,绞尽脑汁想着怎么赚点钱让两个孩子吃饱穿暖。可婴幼儿用品本就贵,消耗的也快,打头那几年师徒三个可以说要多寒酸有多寒酸,井溶真是不大想回忆。
因为见师父实在是分身乏术,时常管了头顾不上腚,井溶便主动承担起了照顾这个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小师妹的重担。
小小少年也是没见过爸妈的,生活技能为零,可硬是咬牙上了,给师妹穿衣服、洗衣服、梳头、喂饭,从什么都不会开始到了什么都会……
一开始他笨手笨脚,扎的头发只以能绑住为第一要务,便如同几捆稻草四仰八叉,衬托的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傻乎乎的。晚上拆辫子的时候更有许多头发缠在皮筋上,生撕硬拽,疼的小姑娘两只大眼睛里就憋着两包眼泪。
饶是这么着,她还是学着师父的样子拍打师兄的肩膀,抽抽噎噎又奶声奶气的安慰道:“不疼。”
头发扎好了,可谁也没动,大约也是因为这久违的活动双双陷入久远的回忆。
井溶的眼神有些恍惚,眼前这个已经亭亭玉立的顾陌城跟记忆中软乎乎的黄毛丫头的形象重叠在一起,像是两个人,却又像是一个人。
她的皮肤像江敏,又白又嫩,此刻微微垂着头,一截雪白的颈子显得又细又长,好似湖面上娴静的天鹅。
也不知过了多久,回过神来的井溶干咳一声,伸手顺了顺她的马尾,“好了。”
“哦。”顾陌城连忙坐回去,头也不抬继续吃饭,只是露在外面的耳尖有点红红的。
接下来两个人谁都没再说一句话,各怀心事吃完了饭,顾陌城也没再提要离家出走的话。
夜深了,井溶照例在外面看报纸,不用抬头就能感觉到自家小师妹频繁偷窥。
他也不点破,只是头也不抬的说:“困了就去睡吧。”
顾陌城迟疑了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闷闷的嗯了声,垂头丧气的回房去了。
大概是白天睡多了,躺在床上的顾陌城果然毫无睡意,她忍不住开始回忆今天发生的事情,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崇义。
短短一天时间,自己竟然有爸爸了?
何等奇妙的感觉,然而一切又都令她烦躁。
自己最需要的时候他不出现,事到如今,又有什么趣儿!还不如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各不相干,彼此也清净!
可是……可是万一他之前真的不知道呢?
什么呀!这个想法刚一出现就被她迅速的否定了,紧接着又愤愤想着,你可别忘了呀,他是个演员,演员最会骗人的了。而且他现在名气这么大,日子过得不知多么滋润,肯定是因为发生了某件事才不得不出面的,不然怎么可能这样。
不不不,也许,也许他只是单纯想要弥补,想要做个好爸爸。
别做梦了,他不是早就跟江敏分手了吗?两个人的感情都没了,你也不过是个意外,今天他之所以出面相认肯定也只是迫于无奈,或许被谁抓住了把柄也不一定。
与其被动等待,到时候被人牵着鼻子走,还不如先发制人掌握全局,也好扭转局势……毕竟单身贵族的生活多么自在,谁稀罕你这个拖油瓶!
此刻的顾陌城好像不知不觉分成了两个人,一个是无比的排斥,坚决不接受这一重身份上的转变;另一个却心软,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
她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外面的井溶其实也根本静不下来看报,整整一个小时没翻过去,而另一边的崇义更是眉头紧锁,一支接一支的抽烟。
沈霁拿着饭过去看他的时候,一进门就被浓重的烟气呛得眼泪直流,而崇义整个人几乎都被白色的烟雾包在里面,脚边全是烟头,还有两个已经被捏扁了的空烟盒。
“你这该不是要自杀吧?”沈霁二话不说先去开了窗,自己趴在窗口猛地吸了一大口气,等空气流通差不多了,这才转身夺了好友的烟,又收缴了第三个刚拆封的烟盒。
崇义也不抢回来,只是满面颓然的盯着前方虚空,良久喃喃道:“她讨厌我。”
因为吸了太多烟,又大半天没喝一口水,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合着失焦的眼神,真是可怜极了。
原先多么意气风发的一个人呐,不过短短几个小时却变成了这个样子,沈霁都替他难受,可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劝。
过去一段时间,崇义对找女儿这件事多么上心,确认消息后又是多么的期待和激动,沈霁一清二楚。然而等这对父女真的面对面坐下来,谁又能想到会是这个结果?
不等沈霁说话,崇义就仰头吐了口气,“可是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为什么现在才知道。”
顿了顿,竟然又说:“或许当初分手之后,我也该叫人盯着江敏的,也不至于”
“你得了吧!”眼见着他竟然开始没头没脑的自责,简直是神志不清了,沈霁终于忍不住了。
他暴躁道:“承担责任也不是这么来的,该是谁的就是谁的,谁也替不了。当初你们都分手了,本就该划清界限,免得打扰各自的生活。难道一旦谁跟谁交往过,就要盯着对方一辈子吗?真那样的话,崇义,你也甭想有今天的日子了,人家直接就能把你定义为控制狂魔、偷窥狂!这会儿没准儿还在监狱里穿黄马甲呢。”
一口气说完这些之后,沈霁还不过瘾,尤其今天亲眼见证了顾陌城的反应是多么激烈,也多少能体会小姑娘的心理阴影和童年伤害多么巨大,他对江敏的憎恶就更加深一分。
哪怕没有那种痛彻心扉的亲身经历,光想想就够叫人难受的了:
打从你记事起就知道自己是被遗弃的,没人愿意要你,那得多惨呐!
“你也甭自责,也不用帮江敏说话,别怪我说的难听,那就是个蝎蛇心肠!虎毒还不食子呢,她竟然能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到孤儿院去,咱拍着良心问问,就算是个后妈,能有几个做出这样的事儿来?”
“是,分手之后才发觉自己怀孕了确实是个意外,但咱们公里公道的说,哪怕她直接把孩子打掉咱们也能理解。或者再狠一点儿,憋着一口气拿这个孩子要挟你呢,要么毁了你的事业,要么讹诈你一笔巨款,哪样不是报复?路人都知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可她拿着孩子撒什么气?”
“说句不好听的,大侄女能健健康康长这么大都是运气了,万一当初收养她的人不尽心,这会儿有没有还不一定呢。或者干脆就怨天怨地怨社会,长成个反社会人格,这种案例还少吗?”
沈霁天生有股侠气,是个有一说一有二说二的性子,嫉恶如仇,公私分明,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就因为这个性格,过去几年也没少得罪人,不然也不至于被人联起手来整的那么惨。
骂完了江敏,他喘了口气,竟然又调转枪头开始骂崇义,“说来你也有错,当初真是鬼迷心窍了还是怎么着?天下那么多好姑娘,怎么偏偏看上这么个人!”
“你当然也有责任,最大的责任就是识人不清,给孩子找了这么个妈!”
有一句更狠的话沈霁都没好意思说出口,生怕进一步刺激到已经惨兮兮的好友:
得亏着江敏自杀了,不然就她那个容易崩溃扭曲的性格,哪怕活到现在也不会给人带来幸福,只会将另一半的生活也搞得一团糟!
被他骂了一顿之后,崇义的心里果然稍微好受点了,用力搓了把脸,说:“我不能轻易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