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愣了半天,然后噗嗤笑出声。她笑得浑身战栗,她没见过这样的人。蒋沂南的话让她一下子想到了她那次的戏弄,她本是想要天下人都看好的正道弟子难堪,本是要羞辱蒋沂南……然而、然而……白凤红了脸,笑眯眯:“蒋公子想留下,就留下吧。”
蒋沂南真是镇定,白凤好玩地看着他,他耐心地换衣、包扎、洗漱。他露出一个后背,知道那坐在桌边的姑娘就翘着腿、目光灼灼地打量他。蒋沂南回头看她,而魔教妖女当然不知羞耻,冲他露齿一笑。
熄了灯火,盖上被褥,蒋沂南闭上眼。
一片沉默中,他忽而开口:“你的手在摸什么?”
少女噙笑的声音水一般飘在他耳边,吐气如兰:“蒋公子,上次的借腹生子,我没有怀上,真是可惜……”
蒋沂南慢悠悠,伸手不见五指,他睁开了好看的眼睛,眼中戏谑之色点点:“哦,真是可惜。”
再片刻静寂。
她忽而转身,含住他舌根。他一动不动,少女轻轻一笑,蛇一般灵动,滑入了他的被窝中,拥抱住了他。蒋沂南侧头,与她的红唇碰上。她的唇与他相挨,他看不到她的面容,都能想象到她微带兴奋的眼睛:“我救你一命,你当还我。借腹生子,还要再委屈蒋公子一次。”
来而不往非礼也。
蒋沂南微微笑,笑容静静的,变得惨淡。
就是那般。命运将他一次次推过去,又把他扯回来。有时候她来找他,有时候他去找她。怪他道德甚低,被妖女影响而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他心中知她是魔教妖女,他和她不会有结果。但是她那样好看,他又不吃亏。他又不会出卖正道的事给她,私下玩一玩,只要他师父不知道,这又没什么。蒋沂南他天纵之才,从小到大没什么事能难住他。他骄傲无比,他觉得世上没什么阻碍。
白凤:“哟,蒋公子又来了啊,稀客稀客。”
蒋沂南:“你到我师父这里还敢来找我?小心我告密,让我师父对付你。”
他们笑嘻嘻地拥抱,说着说着,一抬头一垂眼,就亲在了一起。亲着亲着,就滚到了床上。他手抚她的腹部,亲吮她的脖颈。他含笑问:“你这借腹生子,为何一点动静都没有?”
白凤娇滴滴:“不知道啊。许是你不行?”
许是不在意,他才一次次和魔女相混。
他越是满不在乎,他露出的破绽越多。事后想来,悲剧的开始,源于他和白凤在一个镇上玩耍时,被他的师弟赵琛撞见。那时白凤跟他保证四大门派的弟子绝不会出现在她的地盘,蒋沂南可以放心。但是赵琛接受师门的任务,无意出了关。赵琛万万想不到,他以为的仍在关内的蒋沂南,会出现在这里。
蒋沂南至今记得赵琛那种震惊、惊恐、煞白的脸色。
蒋沂南心里一顿,那时想的,也不过是赵琛从来乖顺,与这位师弟说一说,师弟不会将自己的事告知师父的。
事后很多年,蒋沂南反省自己。他太自负,以为他聪慧,他天赋高,四大门派就不会拿他如何。以为他不动情,他和白凤只是玩一玩,不会怎样……事后想来,白凤体内的毒,就是从那之后埋下的吧。而赵琛跟在他身后不停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没有想害师兄……师兄不要管那个妖女了好不好?”
蒋沂南一巴掌扇过去——他清俊的面孔第一次变得扭曲,他掐住赵琛,他阴声:“妖女?她是我的女人!”
但白凤身体渐渐衰竭,他还以为是她那武功的缘故。他心里动了意,他想说服她离开魔教。他终是慢慢开始害怕,怕罗象门发现他的事,怕白凤离开他,怕她和他真的只是一场游戏……
“蒋沂南!蒋沂南!”
梦中轮回千万遍,白凤的惨叫声如在耳边。
他从未亲眼见到她的死,他被关起来,他跪求师父,可是他走不出罗象门。他知道正道和魔教的大战,他被关了许多年了,他觉得自己快要疯了!但是他的小师妹跪下来抱着他大腿,她日日抱着婴儿给他看,所有蒋家人跪下来求他——“不要去!你要是去了我们就死在你面前!”
“师兄,你要为了一个妖女害死我们么?”
蒋沂南心生魔念,他靠在门上,他砸门,他想出去,他疯了一样的想出去——“蒋沂南!蒋沂南!”
他好像听到她在喊他,她想见他。
他去求师父:“她快死了,让我见她最后一面,让我见她……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她了,就最后一面……”
但是师父说:“一切都是妖女的诡计而已,沂南,你不要再被蒙蔽了。师父是为了你好。”
“师兄(夫君)(父亲)(孩子)(兄弟)我们是为了你好。”
他靠在门上,门被彻底封住,一点光都看不到。日月轮转,一日又一日,他等啊等,他麻木地等着——终有一日,那门被打开,赵琛一身血地跪在他面前。四目相对的第一眼,蒋沂南脑中轻轻一啪,他好像听到了什么离他而去的声音。赵琛握住他肩,唇发抖:“师兄……她死了。”
“斩教新任教主已经登位,魔门换了新的首领。新首领叫女瑶,是她的徒弟……”
他耳边好像又响起她的惨叫声,她向他伸出的手。他想伸出手去抱她,可那都在他的想象中……怪他自负,怪他一开始没看清他的心。怪他直到事发,才知道他选了一条什么样的路。蒋沂南轻声问:“她到死,是不是都想见我?”
赵琛与他相对无言,忽而惨叫一声师兄,上前拥住他。赵琛发着抖,看蒋沂南耳目渗血,看他的师兄惨淡无比地跪坐在日头下。日头暴晒,蒋沂南怔怔坐着。而从那一刻起,赵琛想,他的师兄,已经死了吧。
……
“砰!”两相撞击,双方皆倒在对方强烈攻势下。蒋沂南不要命般的打法,让本就受伤的女瑶步步后退。蒋沂南像是疯了般,脸颊红得不正常,眸子也亮得像鬼一般。赵琛、蒋声都跌在地,只有他还摇摇欲晃地站起。
蒋沂南垂眼,目光怜爱地流连在女瑶手中的鞭上。金银色的鞭,不是她专属;可是他什么都没有。
他呆呆地立在毁掉的大殿前,立在女瑶面前。男人出着神,唇渐渐颤抖,无声地说:我想死。
女瑶眸心骤缩,捂住心口咳着血。她颤着站起,握紧手中鞭。她咽下口头血,压下自己的伤势,她的手腕微微发抖,忽然觉得周身的力气都在消失,视线有短暂模糊。
女瑶一震,怒起:糟糕!这空气里……空气里竟有毒?!
蒋沂南浑然不管,他飘飘然向前走,他瞳眸深处的光何等诡谲。看不见的刀光成气铺展成杀阵,推进向女瑶。他跃上高空,一掌拍去,山河重逢之势沿着袍袖挥出,电光般游离。身后半空中的刀气动荡,一起向前!刀光如虹,斩向失力重伤的女瑶。千钧之势涌向眼睫,刀光剑影映在女瑶抬起的清冷眉眼中,半寸之距!
然下一刻,旁侧劲风袭来,跪在地上被蒋沂南压制的女瑶腰肢被从后拦腰抱住。寒风呼啸,刀剑之气纵下,数把刀斜刺里飞来,挡向身后卷来的气流——
咣!
刀剑相撞,光华刺目。万千雷电交映在空,程勿抱住女瑶,以后背相对蒋沂南的彻天刀影。他抱着女瑶,二人被大力冲得向前骤扑。数声“乒乒乓乓”,程勿怀里抱着的布料扔了出去,一地的散开的骷髅砸开,骇了众人眼。
程勿一口血吐出,溅在女瑶面颊上。
女瑶发着抖,在滚烫热潮中抬眼,她在程勿怀中抬起头——
灰飞烟灭,万籁俱寂,程勿紧紧地抱住她,拧着眉,彻底承受身后的所有力道。
程勿唇角颤抖,他好像想说一声“小腰”,可他只是唇动了动,终究没有说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