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什么?”
几乎是本能的,常小青感觉到自己的胸口似乎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有些突兀地问道。
林茂恍了恍神,忽然一摆手,将那一只盒子重新丢回了烧黑的焦木瑕疵之间。
“是……很久以前的旧物,”他说,“看锁头已经融成这样了,估计也打不开了。罢了,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也没什么用。”
说完,他便往外走去,似乎真只当那盒子是个不小心被踢出来的小玩意。
若常小青不曾与林茂朝夕相处这么多年,恐怕也不会察觉到林茂这时候的僵硬与黯然。
当然,就跟之前的无数次一样,在林茂离开的时候,常小青也只是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并未对那盒子有任何的追问。
林茂在常小青先前挑选的避风处又休息了一小会儿,常小青便已经收集齐这一日所需要的物件。
“该回去了,待会雪又要大了。”
他抬眼看了一眼天空,然后说。
林茂这时候却显得有些恹恹,点了点头便坐回到了驴子上。这师徒两人就如同来时一般,一人坐着一人牵驴,慢吞吞地往竹楼的方向走去。
等回了竹楼,重新服了药又躺回到床上,这一日于林茂来说是风平浪静地过完了。
可对于常小青来说,却是不尽然。
借着给那白驴加草料的借口,常小青一脸平静地出了房门,然后他立在竹楼之下,慢慢从怀中掏出了一件小物——金镶玉的盒子,玉板已裂,锁头也已经变形。
正是林茂白日里重新丢回到废墟之中的那一只。
就跟林茂说的一样,因为锁头已融,这盒子应当是打不开的。不过常小青却只是将那盒子放在掌心之中,几乎不见他手指动作,那盒子中的玉板便尽然化为一捧雪白玉粉,而那金丝框子也咔嚓几声寸寸断裂。
常小青再看手中,便只剩下那盒中所放的内容物——一沓已经泛黄发脆的绢纸。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就着地上反射出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只见那绢纸上的字,却是林茂的字迹。
第37章
幸好这绢纸是放置在玉盒之中,所以并未在大火中焚烧殆尽。常小青轻轻将绢纸展开来, 就着地上的皑皑雪光看了起来。那绢纸上正如常小青心中所想的那般, 正是林茂的字迹——是写给一位师兄的书信, 草草看下来, 大概是当年林茂为了答谢那位师兄千里迢迢从西域托人送回了一颗拳头大的夜明珠而写的回信, 信中写到那颗夜明珠似乎是师兄带回忘忧谷给林茂悬在梁上照明用的。
【……只不过那夜明珠太惹眼啦。七师弟跟我说他家王府里倒是有颗差不多的,不过只有鸽子蛋那般大小,据说已经可以在京城那边圈一个庄子。这珠子我也不敢放在外面, 只敢偷偷锁在箱子里, 还真是应了那句“明珠暗投”,想想也是可怜。师兄, 下次你可不要再送我这样贵重的东西了, 我只要你在外面平平安安的, 让我在谷内能够安心便是谢天谢地了。】
常小青将第一份信翻到一边,又捡起第二封来看, 这回依旧是林茂写给那位“师兄”的。
【……你送我的天山雪莲也收到了。若不是知道你不会骗我,只怕我真要以为你弄了颗白菜送回来了,这玩意未免也太丑了……好在我跟师妹打赌输了, 正欠了她赌注呢,我便将那雪莲丢给她权当赌资啦。不过把那颗雪莲给她时候, 还被她好生嘲笑了一番。】
而到了接下来几封信, 里头写的还是这雪莲的事情,只是重点却在那信中提到的“小师妹”身上。大概是那位师兄生气于林茂与那小师妹相交过密还将送他的东西送人,那些信里林茂接连赌咒发誓撒娇求饶, 都是在哄那位师兄消气。
信中林茂字迹与如今并无多少差别,行文中语气却甚是亲昵活泼,常小青见了,竟觉得十分陌生。他沿着那一行行字看下来,血管里像是灌了冰,一寸一寸地变得冰冷起来。
而等到他看到有封信中提到了那位师兄挖掉了湖畔桃树用船送入忘忧谷,又在那桃林之中建造了一处极雅致的赏花小楼,他终究是忍不住开始失去了呼吸的分寸,他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是这一夜太过寒冷的缘故么,那空气吸进他的身体里,像是化为了一把又一把的小刀,将他身躯内部的血肉划得鲜血淋漓。而未等常小青强行安抚自己平复心情,他便又见到那年的林茂接连发了三四封信出去痛骂了那“师兄”一番——却是那师兄竟然暗地里将那等销魂索极乐圈之类的下流东西也偷偷砌在了小楼之内,半哄半骗地在林茂身上用上了。
林茂信札中气得骂人,可若不是那信纸上明明白白写着“师兄”两个字,只怕认谁来看,都只觉得这信中情意绵绵几乎要溢出纸面,分明是林茂写给自己心上人的情书才是。
常小青目光在那“师兄”两字上描摹许久,喉咙间腾起一股血腥之气,许久才被他咬着牙压制回去。
他抬眼往周围那黑黝黝枯槁扭曲的桃树枯木上看了一眼,目光极为冰冷——而他身后的竹楼,他却是连回头看都不敢再看,只怕看了后咬着他心的那只毒蛇要跑出来让他失了理智。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常小青总算恢复了一些清明。
他自虐般地继续翻看着最后那几封信……
看信上日期,这浓情蜜意的信到了后来,便是一封一封隔得时间愈长了——常小青屏息凝神地看到最后一封信,林茂的行文却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只见那信封开头端端正正地写着“常青大师兄亲启”几个字。
常小青光是看了那与自己名字那样相似的两个字,便觉得眼前有一片炫目的白光炸开,他的指尖一抖,原本就已经发黄发脆的绢纸上骤然多了几道裂纹。
那信中写的却是林茂亲口答应会好好照顾好那位大师兄在外面同某个女人生的个孩子——
【相交数年,师兄对我之所求无一不应,如今我也应当如此待你。无论那孩子是男是女,待他出生后,我都将视他如己出悉心照料。只是自此之后,你我便算是恩怨两消,互不相欠——】
最后那一句话后应当还有未尽之言,却是被墨迹涂去了。
常小青心跳如擂,颤着手举信对月,企图以透光之法窥看那墨下字迹,可是恰在此时一阵寒风掠过,常小青动作一滞,那信纸便在他指尖片片碎裂,而后被风携裹着飘散自空中再无踪迹。
常小青眼看着手中信札渐渐碎化开来,差点喊出声来。可是他张开嘴后,才发现声音已经全部哽在了喉咙之中,发不出半点声息。
等到那阵风停住,那些信札也是杳然不见踪影。
常青,常师兄。
常小青自然是知道他的——他知道那是他的生身父亲,他也知道师父年轻时曾与常青关系亲密,他甚至知道他与那人之间若有若无的情义。
若不是如此,当年他选名时,便也不会执意给自己取名为“常小青”。
哪怕是做自己父亲的替身倒也无所谓,他只求师父想起时,能想到他身边的这个人。毕竟,那位常师兄已经死了,而他还活着。
可是常小青却从未真正地想过林茂与他父亲的那些过往,那样鲜明的,快活的师父是他这辈子都未曾见过的模样。
也正是在这一刻,常小青终于刻骨铭心地明白了。
到头来,他依旧只是常小青。
只是他父亲留下来的一个孩子,一个伤口,一个恩怨两不相欠的结果,一个好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