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第46节(2 / 2)

后来,他满心以为能升班的月试,又被她挫了锐气,他是有些微不痛快的,自己那九章怎就有些不开窍,望着她得了“优”的九章,他家去后不止一次挑灯夜战,可怜第二日还得红着眼装出一派从容……当然,他的锐气在后面三年里一次又一次的被排名给挫没了,就没有哪怕一次他徐绍的名字能排在“江春”之前的。

于是这被挫,挫着挫着也就习惯了,可怜他一进馆门就不当回事的“小学生”却将他一路碾压了三年。他课上常暗自观察她,见她不打瞌睡,不溜神,每次皆端直了身子坐在第一排,与自己只隔了中间的胡英豪。

当然,想要暗自窥视她亦不是那般容易的,起初她个子委实矮小,一坐下就只剩个黄绒绒的头顶了,他得偏过头,绕过被胡英豪挡拦起来的视线,才能见着那头顶。后来好容易长高了些,能露出些脖颈来了,胡英豪却长得更高了,将她挡得更严实了,他得往边上坐,伸了脖子才望得见……他有些后悔当日未直接坐她后面哩。

到了今年,她个子又长高了些,那黄绒绒的头发也不知在何时,仿佛一夜之间就变成了青丝,他的视线要绕过愈发高大的胡英豪,才见到那黑黝黝的头顶……以及雪白的脖颈。他数次觉着那雪颈也忒细,看她每顿吃得跟个男学生一般无二了呀,怎就不长肉……当然,到后来,他就晓得了,有些女学生长肉是长在看不见之处的。

这些都使得少年徐绍羞赧,每次望着她那认认真真看着自己眼睛,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里不知装了些甚,能轻易洞察旁人对沁雪的不善,能洞察费脑伤身的九章题目……不知可能洞察到自己对她的暗自窥视?

他忽然有些害怕,要是被她发现了自己这无礼的窥视,该怎办?

只盼着不要有这一天,于是他最近愈发不敢与她对视了,若与她不经意对上了眼神,他第一反应就是赶快转过视线去,但内心却又想好生看看她的眼,看里头是否有自己的影像……这种又想看又不敢看的感觉,好生折磨人……一丝男子气概皆无,嗯,怪不得会被她碾压三年哩!

心下他又不止一次地羡慕杨世贤那书呆子,这小友与他谈笑风生,论些夫子讲过的内容,两个人为了那好生无趣的东西理论个半日。每每看着她争得面红耳赤,他都会觉着那杨世贤委实无男子气概,让着她些又如何?其实他们争论那些,对他来说皆是小儿科,她要来与自己讨教的话,他定是会让着她的,反正她说甚就是甚的。

还有那书呆子,班上众人皆道他写得一手规整魏碑,就连小友也频频向他讨教……其实他觉着书呆子的魏碑也太古板了些,丝毫生趣皆无,简直千人一字……魏碑自己写得也不差啊,况且自己还从小跟了叔父习得一手狂草,被赞“笔法瘦劲,飞动自然”嘞……可惜她又不晓得。

若她来找他讨教的话,他定会好生教她,就是手把手亦是可以的,毫不藏私定是半年就将她教会了的,哪像那书呆子,教了三年了还是那老样子。

想想这三年,他见过她施救于胡英豪时的冷静样子,见过她与书呆子认真讨教的样子,见过她与胡沁雪笑得露出小白牙的少女样子……但现今这般望着雨幕发呆的样子他是第一次见的,她心内定是有好些愁绪的罢?

他平日也从沁雪那儿旁敲侧击过,只沁雪自己亦是个粗枝大叶的,虽比她大了几岁,但在她面前还是与妹妹一般无二,自是洞察不了小友的心事。

“小友可是有甚心事烦忧?”

外头雨下得愈发大了,盆泼的大水浇在树叶上,发出“哗啦啦”的雨声,正在神游天外的江春自是没听到他的问话声。

徐绍只得站起身来到她面前,加大了嗓音又问了一遍。

江春方被拉回神思来:“这雨也不知何时才停得下来。”二人已在亭里避了近两个时辰了,粗略估计现已是未时(下午两点)了,她可以肯定山脚的师生众人定是早折返回去了的。

其实除了发愁雨势太大,她现有个更大的问题——太饿了!

因着与胡沁雪两人起晚了,出门前就未来得及用早食,刚还未到山顶就有些饿了,现早过了午食时辰,已有些饿得嘴里泛酸了……就连望着外头那在风雨里飘摇的红山楂,她口水差些就要溢出来了,当然嘴巴愈发泛酸了。

果然肚子饿是不能想不能提的,一想就愈发饿了,江春那不争气的肚子又“咕咕”叫了一声,她只得红着脸,尽量吸着肚子,忍过那阵肠鸣音,希望就站自己身旁的徐绍没听到。

可惜,徐绍虽未说甚,但他嘴角的溢出的笑还是泄露了的……这样的小友才是当日背着众人偷吃杏仁的小友哩。

江春:……唉!

“小友好似对医学一途格外钟情?”徐绍打破了尴尬氛围。

“钟情谈不上,只有些志趣罢了。身为儿女子孙的,见着亲长病痛,只能束手无策,甚至囊中羞涩至任其病入膏肓,自己也是深受折磨,恨不得以身代之……心下难免就会想着,若能习得些岐黄之术,就可替他们缓解一二分,若学得经心些,救死扶伤亦是有可能的。”

当然,这都只是理想罢了。

前世最疼爱她的外婆因胃癌去世,其实年幼的她也未曾记得外婆被病痛折磨得形销骨立、浑浑噩噩的景象,只听母亲说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老人家到最后已是水米不进了,还浑浑噩噩念叨着“橘子罐头”。

因她以前嫁的那户人家有片橘子地,每年卖不完的橘子都便宜卖给罐头厂,她虽然做牛做马为那家人背了成千上万次橘子到罐头厂,但自己却是从未吃过一次罐头的。年轻的外婆每次佝偻着脊背,身背重达百斤的新鲜橘子,汗流浃背行走在山路间,只隐约觉着那“橘子罐头”怕就是人间至味了吧。

直到后来改嫁日子好过了,她就对那桔子罐头有些痴迷,或者叫“执念”吧!这种执念一直持续到临终前,她心心念念的橘子罐头买来了,舅舅拧开玻璃瓶的盖子,刚用调羹舀起来,轻声问她:“阿嬷你是要吃渣还是喝汤?”问了两遍没回应,众人才大哭出声来。

被病痛折磨的老人家至死也未能再吃上一口她的橘子罐头,这个事江春母亲每讲一次就要哭一次,就连小小的江春在旁也听得落泪。后来她听人说村里有同样得了胃癌的人,最后都能吃得饱饱的安安祥祥的上路,皆是找了中医调理的……那时的她就觉着,若是外婆当年能遇到这么一位中医,也就不会留下这临终的遗憾了吧?自己母亲也就不会念念不忘这多年。

当然后来学了中医的她也知道,不是每一位大夫都有这技艺,也不是每一个临终病人都能这般安详,癌症本就是消耗性疾病,到了晚期皆是多器官衰竭的……她当年听来的或许只是旁人美化过的,或许也是以讹传讹罢了。

但自从走上了中医之路,她亦是不后悔的。虽然,理想是救死扶伤,事实是医学在生老病死面前依然有更多的无可奈何,否则美国著名医生爱德华.特鲁多也就不会留下“有时是治愈,常常是帮助,总是去安慰”的无奈墓志铭了。

徐绍望着她又陷入沉思的神情,有些不太适应。

这位小友多数时候是开朗爱笑、认真勤勉的小姑娘,也不乏偶尔的天真浪漫,只这般如成|人般的沉思却也是有的,她的心内好似存了些事,一些他无法知道的事,虽然已同窗三年了,但他还是无从得知。

她这年纪该是想些胭脂水粉、首饰话本的时候,但她好似从未像同龄的沁雪一样对这些物什生过兴致。以前是江家度日艰难,他能理解,现今却是一日好过一日的,也不知她还有甚烦忧?难道是刚才提到她伤心事了?

好在外头雨下得小了些,虽还未断,但已不似将才的盆泼了。

江春忍住腹内饥饿,提议道:“绍哥哥可能走这泥泞山路?趁现雨小些了,不如我们就下去寻一寻沁雪他们吧。”若是寻到两只“落汤鸡”,就与他们一道结伴下山,若寻不到,也不等了,先下去了再说,可能那对冤家早已回到学馆了呢?

徐绍望着她冷得有些发红的脸颊,拒绝道:“不消,我自去就可,你好生在这亭里等着,说不定他们又上来与我走岔了。”说完却又觉着不妥,这天色已有些暗了,少说也到申酉了,独留她个小姑娘在这山上,他却是放心不下的。

还不如,就两人同去罢!

“我与绍哥哥一同去罢。”

于是两人将裤脚给卷起了两寸,徐绍还将衣裳给扎紧了些,外头还下着雨,江春想将衣裳还给徐绍,但他却是不要的,无法,她只得将外衫拿下来,撑开举在头顶当雨伞用了,可惜她人矮,想要拿过去与徐绍一起用却是够不着的。

徐绍望着她艰难地将衣裳举高也还不到自己头顶,鬼使神差地就自己接过另一边,两人一起举在头顶。嗯,虽然在这种时候他应该君子一些,让她独自作伞就行了。

两人为了在同一件衣裳下避雨,挨得极近,外面刚下了盆泼大雨的世界一片泥泞。

两人刚出了亭子就禁不住打了个冷颤,好一个风雨交加的天气!

因着山路上的土已经被泡成了烂泥巴,鞋子踩上去腻滑不已,一路往下又是下坡路,重心稳不住,两人为了好走些,只得挨得更近了。

这西游山平日游人不多,也未有专门从山下往上铺的石板路,每一脚都踩进了烂泥巴中,二人磕磕碰碰走了一刻钟,也才艰难地下去了几十米。

江春回头一望,愈发觉着今天是背时倒运了,三年唯一一次参加这大型集体活动,还要受这罪。不过想到可能还有两人比自己受罪,不知在哪被淋成落汤鸡呢,她又好过了些。趁着雨势小了,杂音小,她又扯开嗓子“胡姐姐!徐纯哥哥”的喊起来。

喊了十几声,依然只有自己的声音在山林回荡。

她不禁有些沮丧,不住安慰自己,可能他们俩见着下雨已经下山了呢,不用白费功夫瞎找了,先管好自己吧,下山了再说……但马上又有另一管声音告诉她:胡沁雪当时与自己第一次同寝回家去了都要使人来告一声,徐纯也是一根筋……这样两个愣子性格的人,说好会在山顶会面,说不定真的就是下着雨也要上山来的,要是半路下雨了,说不定躲在哪棵树下呢,这般松软的泥土,山体滑坡是再常见不过的了……自己一个三十几岁的成年人将人家小姑娘带出来,若不能全须全尾地将她领回去,她自己都难对自己交代!

愈想愈发焦虑,恨不得到每一棵树底下看看,可有蜷缩作一团的身影,或许……还有可能两人都走散了,这就愈发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