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春入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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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豆大辛大热,有大毒,可温肠泻积、逐水消胀,其有效成分巴豆油对皮肤黏膜有较强的刺激作用,故内服易致口腔黏膜、胃肠黏膜出血,这与淳哥儿嘴角流血、便血的症状对上了。后世也证明呕吐、腹泻、白细胞升高等是巴豆中毒的主要表现。

本朝药典有“本品有大毒,非急症必须,不得轻易使用,有娠及体虚者忌用”的明文规定,从张仲景时代就意识到巴豆油大毒,要先经过压榨,去掉它大部份油脂,以剩下的残渣,名巴豆霜,配入丸散应用……

能神不知鬼不觉的给淳哥儿吃下,江春猜测,那定是压榨出来的巴豆油了。她这般直接用巴豆油,与喂淳哥儿一口□□有何异?其心可诛!

江春惊出一身冷汗,人都是会迁怒的,“连坐”“诛九族”……这时代上层统治者要整死几个人,何其容易?这毒妇自己找死也就罢了,还扯上江家一家人来陪葬?

江春冷冷望了江芝一眼,“噗通”一声对着两位老夫人跪下:“民女江春,恳请老夫人恕罪,恳请两位老夫人为民女和小郎君做主,缉拿犯妇江芝,民女定会竭尽全力救治淳哥儿,我江家一众老小远在金江,并不知情,也万万不敢想到这犯妇敢如此行事,恳请老夫人饶过江家老小!”说完猛磕了几个头,就连额头出血亦未察觉。

这是她自来这时代后真正的磕头了,不知是后背冷汗黏腻得她不适,还是砰砰剧跳的心脏,令她觉着,她的人生,她的穿越,从这几个头开始,就是对这时代的屈从。

除了认干亲那次意思性的磕过头,求神拜佛不算,她从未向任何人跪下真正磕头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来自人人平等的社会,从小接受善良、平等、自由的教育,知道人命的可贵。她不敢看杀猪杀鸡热血横流的场景,她见着买卖人口之事会心痛,见着莲心流产跳湖会难过……这些与她没有任何血缘牵绊的人事她都忍不下心来,更何况是奶奶王氏的亲生女儿?

她心疼她婚姻不顺,心疼她两次流产际遇坎坷,不到万不得已,她都在宽容她,虽然不愿承认,但她又未尝没侥幸过?侥幸的以为自己痛斥她一顿,给她点苦头吃,令她认清现实,就能令她回头是岸?她将她当作活生生的人,珍视她可贵的生命……可是她呢?

她有将旁人性命当一回事吗?她有记得自己是江家女儿吗?淳哥儿稚子何其无辜?!

她上辈子从小就听了外婆不幸的一生,有时甚至听得泪眼婆娑;她来到这时代才两个月就见识到了舅母被鲜血浸泡得衣裤发黑的不幸……她知道,女人历来不易,这时代的女人更加不易,所以她给了不幸的江芝无限的宽容与期待,甚至纵容。而今天,此刻,她的“同情”变成一把利剑,刺向了她自己,以及无辜稚子!

直到此刻,她不得不承认,她对同类的同情与宽容,变成了一场笑话。

第100章 端倪

江春猛磕了几个头后,也不待震惊的两个老人反应过来,自己极快的从地上起身,冷静的吩咐下人去找半斤黄连来煎浓汤,既然巴豆大辛大热,按“热者寒之”的治疗原则,解毒就得以大苦大寒之物。淳哥儿上午就吃进肚的巴豆油,中途被江芝用深山寒塘水与冰水压制过,现在才来催吐已经来不及了,只得内服解□□了。

正好黄连不止大苦大寒,还能止泻,保护胃肠黏膜,后世家喻户晓的常用药“黄连素”就是从中药黄连、黄柏中提取的生物碱,对腹泻具有良好的治疗效果。

下人见了窦老夫人眼色,两个武婆子上前将兀自狡辩的江芝制服,余下几人去找黄连急煎汤,几人原地待命。

江春早已将江芝的折腾抛之脑后,又转头问:“敢问老夫人,可能寻到牛乳?”若没有,就只能用鸡蛋清了。

窦老夫人皱着眉望了她两眼:“自是有的。”就有人去厨房找了半盆牛乳来备着。

床上的淳哥儿,补下半大碗糖盐水后,终于排了一次小便出来,江春松了口气。她将三指搭淳哥儿脉上,凝神细切,仍是数(音硕)脉,体内热毒甚重,但数中又虚细,仍是气阴两虚的表现……江春又找来太子参先急煎汤备用。

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黄连汤煎好了,众人七手八脚找来冰块、冷毛巾等物帮汤水降温,待已几无热度时,几人抱起小儿,掰开嘴巴想要将那黑绿色的药汤灌下去。

但黄连实在太苦,而小儿天生就排斥吃药,淳哥儿即使是睁不开眼,嘴巴也是抗拒的,只虚弱的晃着小脑袋喂不进去,众人看了无不心疼,都拿眼来望江春。

江春无法,若要似那影视剧一般嘴对嘴的人工喂药,那不现实,搞不好咳呛进肺引起肺部感染还是致命的,但这时代又没有插胃管鼻饲的……只能强硬点了,令婆子端好了药碗,她轻轻按摩了小人儿喉结一下,令他习惯性的做吞咽动作,这才咽下一口汤药。

那苦入心脾的黄连汤才入了口,碰到小儿口腔黏膜破损处,直将他刺激得皱了眉头哼哼几声。两个老人心疼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如果眼光能作刀,此刻的江芝已经体无完肤了。

待换了三次碗,才灌够一碗浓浓的黄连汤的量,莫说淳哥儿了,就是江春身上的衣裳也被染得看不出样子来了,但众人哪顾得上这个,全都聚精会神望着淳哥儿,只盼着这小娘子的法子有用,不然……这屋里不知得有多少人丢了饭碗,甚至性命。

就在众人眼眨不眨的注视下,不到半刻钟,淳哥儿红成虾米的脸色终于退下去了,神情亦不似之前烦躁了,江春又松了口气,法子对了!

但,淳哥儿本就是体弱小儿了,先是大辛大热中毒,神昏半日,现又大苦大寒灌进肚……江春只担心这般折腾,他的身子,恐怕吃不消,可千万莫留下后遗症啊。

众人静静观察,待一个时辰后,又灌了一碗进去,脸色倒是不红了,众人也顾不上炎炎夏日里后背那层冷汗了,俱觉着希望之光越来越明了。

只除了江芝,任凭她如何挣扎,嘴巴里又被塞了块抹布,看着众人慢慢转喜的脸色,她只觉着自己脖子上那把刀却是愈发近了。

她想告饶,想说自己是鬼迷心窍,却只能“呜呜”着折腾得鼻涕眼泪满脸。江春眼角余光见她这狼狈样子,只觉齿冷,这就是她的好嬢嬢,为一己私欲害得无辜小儿险些丢了性命,她还有脸还有胆为自己辩白?

自己对她的宽容就是对别人的祸害,她心痛的闭上了眼:奶奶,对不住了,我不能再纵容这样的女子,不能让整个江家为她陪葬。

众人静悄悄又等了一个时辰,淳哥儿脸色终于正常了,腹泻便血也已止住,身上热退,江春切脉一看,脉亦静下来了,有了正常的节律。她忙叫着几个下人将那早已备好的凉牛奶给他慢慢的小口小口喂下去,慢慢进食以最大可能的修复黏膜。

待半碗牛乳喂完,小儿又尿了一次,这次的尿液颜色较前又清亮了些,即使众人是不通岐黄的,亦晓得这是救下来了。

江春长长舒了口气。

留下三人不错眼的看住淳哥儿,两个老人带着众人回了花厅。

花厅内,窦老夫人漫不经心的吃了两口茶水,才淡淡来了句:“说罢。”

自有那婆子将江芝口中的破抹布揭开。

来不及喘气,她就跪地上哭求起来:“老夫人,老夫人,求老夫人饶命,民女不知小郎君怎就病了,当时民女在林里休整,听见小儿哭喊声,民女以前落了两胎,对这小儿哭声敏感得很,这才急忙过去瞧……民女未曾谋害小郎君,求老夫人明鉴是非,莫被江春蒙了双眼,她早就看不惯我这姑姑,她……”

“哦?我明鉴是非?到底哪个才是糊了心的?”

段老夫人也将视线放姑侄俩身上流转,到底哪个才是主角?刚开始以为是姑姑,现在又觉着侄女亦有嫌疑了。

江春|心内冷笑,问出口来:“我的好嬢嬢,你说你并未做手脚,那我且问你,在下头半个时辰的功夫里,你可有喂淳哥儿吃过甚?”

她自是否认的。

江春令婆子找来她随身带的包袱,也确实是未翻到甚,但江春却在包袱皮上闻见股油辛味,她自穿来后日日吃用猪油,对那味儿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且那辛味又不似辣椒那种辛辣,是闻着有股灼热、刺激之感。

很好,已经“毁尸灭迹”了?不要紧的。

“可我怎在这包袱皮上闻见巴豆味?好端端你随身带巴豆做甚?”她也不确定,只诈江芝。

“你莫乱打一耙,我不知你说甚巴豆油不油的。”

“看吧,我才说巴豆哩,你就说是巴豆油了,我可未说哦,你问问这些嬷嬷她们有几人晓得巴豆油是甚?”这倒是真的,普通人顶多晓得巴豆致泄而已,无缘无故哪会晓得甚巴豆油,更何况是巴豆油提炼方法了?

“无妨,你不说我也有法子,顶多等到淳哥儿醒来再问就是了,你喂了他甚吃食,一问便知。”只盼着他莫留下甚后遗症,伤了脾胃还好,日后慢慢调理,就怕那大辛大热的毒物所致的高热伤了小人儿神经……他是窦元芳唯一的儿子,是偌大个国公府的嫡孙,还有很大概率是日后的窦家继承人。

思及此愈发恨自己了,都怪自己姑息养奸,养大了她的胃口,养大了她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