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民人祭祖,天子祭天,正元帝领着太子前三日便往南郊斋宫,正元帝乘坐六驾前往斋宫,改往年太尉光禄卿为亚献终献的旧例,让太子亚献,亲王终献。
既改旧例,正元帝又还有两个儿子,秦昭在清江大营不提,秦昱秦昰这两个儿子里取其一做终献,秦昱年长,秦昰年幼,祭天是国之大礼,让秦昰做终献,怕他人小忘词,对天不敬。
可胡玉成却上奏请立秦昰为王,定下封地,让他以皇后嫡子亲王身份终献,正元帝一接到奏疏便对称赞了胡成玉,赞他心有家国,给小儿子秦昰定下一个雍字,往后封地便在京城附近的雍州。
秦昰刚过五岁生日,他的礼服都要现制,尚衣局赶制出来,他穿戴上身,肃着圆脸盘,迈腿跟在秦显身后,通往祭坛的通道极长,两条胖胳膊举得平平的,一路庄严肃穆,献香至祭,长篇祭词没有错一个字。
终献之后又是钟鼓齐鸣,他立在秦显身边,依旧显得只有一点丁点儿高,被秦显一把抱起来,秦昰自己掀了冠上垂下来的珠玉石,把头把哥哥肩膀上一趴,小声告诉他:“我饿了。”
天不亮就起来祭祀,连秦显都饿了,何况是他,一只巴掌牢牢托着他的屁股,把他抱进斋宫里,让宫人给他调热牛乳吃。
正元帝最爱看兄弟和睦,长子对小儿子这么好,便显得齐王差着些,秦昰跟他也不亲近,可秦昰还是个小孩儿,懂得什么,哪个待他好,他就跟谁亲,热牛乳还没喝上,趴在哥哥肩膀上就睡了。
正元帝解下冕冠玄衣,笑看了长子一眼:“你春日里成婚,明岁这时候给朕添个孙子。”次日百官进表朝贺,夜间就在含元殿摆宴,宴上颁布了旨意,册立甄氏为太子妃,二月完婚。
这个大家宫里各有人过得不舒坦,可卫善在业州却没有一日不舒心,冬天雪地上也猎着几回兔子,得闲便带了兜帽到书场去听《卫王传》,林文镜把他心中记得的事迹都写下来,不单写卫敬禹,学着跑江湖的说书人那般写了话本子,就叫《大业英雄志》。
头一讲,讲的便是皇帝秦正业,名讳自然不能提及,只尊称陛下,他落在笔间比当年青牛传说还更传奇些,反正业州百姓无有不知那是帝星落在业州的,佛塔寺里还立了碑。
业州出了一个皇帝一个卫王,可算得兴旺发达,《大业英雄志》一出,书场里唱演义的,都到林文镜门前索求书稿。
第二个讲的就是卫王,袁礼贤排在卫敬禹的后头,卫王文治武功,大业开国立朝不可磨灭的功勋,连皇帝都赐了匾来,御笔写就的“卫王”,其中自然不少阿谀之词,写卫王一双慧眼识得帝星,越是神奇古怪的这些人便越是爱听。
就连卫善坐在书场里呆上一会儿,便能知道这些人为甚爱听,起伏跌宕,让人猜料不着,这才引人入胜,只这些字让林先生口授,叶姨落笔,也不知林先生心里如何忍耐得。
冬至这天先往卫王庙中祭拜,夜里又在家中祭祖,围着炉子吃羊肉锅子,卫善亲手裹了肉馅小饺子供给祖先,特意蒸了放在母亲墓前,上辈子从没能亲身至祭,如今要给母亲父亲添衣做鞋。
家里处处点灯,沉香几个还作了消寒图,唱消寒歌,自出了京城连她们也跟着活泼起来了,屋里摆开锅碗,丫头们一道裹红白圆子,拿芝麻白糖调馅儿,又做了肉的虾的。
卫善急赶着给小叔叔和林先生都做了一双鞋子,把林先生也奉作家中长辈,送鞋袜给他,卫平还亲自送去好酒好肉,拿他当作先生看待。
夜里阖家齐聚,又落起大雪来,围着炉子搓手烤火,卫善手上针线不停,她想给家里每人都做一双鞋子,还要给秦昭也做一双,手上正穿针,外头怀仁来报,说是有客来。
话未说完,来人便跟着进了内室,一身黑斗蓬,戴了兜帽,一身寒衣进了屋,随手拍掉肩上落雪,他立在背光处,瞧不清面目,卫善却张了口,只差一句就要叫出他的名字来。
那人把兜帽一掀,露出笑盈盈一双眼睛,隔着火盆烛影看过来,叫了她一声:“善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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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相见
秦昭眉剑星目, 薄唇含笑,念着卫善的名字,张口吐出一团白雾来, 脱下斗蓬交到怀仁手里, 看见卫善瞪圆了眼睛微张着嘴,一付不敢置信的模样, 呆呆站在原地动也不动, 呵一声笑了出来:“怎么, 不认识二哥了。”
走过去就想揉揉她的头, 可他才从外头进来,身上还带着寒气, 怕把她冰着了, 两只手伸出来在炭盆上烤一烤,搓得热了, 这才抬眼笑看她, 拿手在她眼前晃一晃:“善儿就不想我?”
卫善手里还拿着鞋垫, 前两日才送来的玉雕石榴盆景, 一盆儿摆在桌上, 一盆儿摆在房里, 冬日里赏玩,跟石榴盆景一道送来的那一匣子南珠还不及寻工匠了攒成珠钗,连回信还没送呢,他人就在眼前了。
卫善揉揉眼睛,把秦昭惹笑了, 掀了袍角坐到软凳子上,摸一摸肚皮:“有没有热食吃?”身上披着斗蓬,寒风扑面,头发眉毛上都结着一层霜花,来的时候在马上饮酒暖身,肚里尚不觉得饥饿,进了屋子一暖和,眉毛上的冰霜化开了,连胃也跟着饿了。
来的路上光是饮酒,两个皮囊里灌的浇酒都喝空了,觉得身上冷了就喝上两口暖一暖身,嚼些干饼垫垫肚子,这会儿闻见香味,馋虫都勾了起来。
卫善“哎哎”两声,知道他饿了,叫厨房赶紧盛一碗热羊汤来,冬至节该吃圆子,又怕他路上赶得太急,胃里是空的:“圆子糯米太多,不好克化。”
吩咐完了沉香又吩咐初晴,叫人切些小菜,再温一壶酒来,还问他:“有竹叶飞青和梨花湛白,我还泡了些药酒,状元红橘豆青,二哥要喝哪一种?”
秦昭坐在软椅上看她,连日不歇,已经倦极了,可目光落到她身上,忍不住便要放软一些,冲她点点头:“不喝了,来时喝了一路。”
这半年不见她又长高了许多,身上穿的新衣还是他送来的,专请了南边裁缝做的,吴江女子奢靡之风不改,越是销金织银的衣裳越是时新,秦昭送来的式样,都是卫善寻常并不穿的。
在宫里处处都怕落人口实,姑姑再宠爱她,也不会失了分寸,何况那会儿年小,反是到了业州,整个州府就没有比她更大的,这一条襕裙裾上层层叠叠的金银丝绣海水纹样,抬步一动,脚边细碎碎都是光影。
卫善听说他喝了一路酒,眉心都拧起来,替他倒了一杯热茶,递到他手上,看着他喝,秦昭一手托着不子,眼睛落到她腕上的杂嵌宝石金镯子上,唇角一勾,果然是这么打扮好看。
不及问他怎么会往业州来,清江的大营又怎么办,河上都封冻了,就是江上能行,到了宿城也不易通行了,船只又是怎么破冰而来的。
肚里满是疑问,也先等他喝了羊汤,秦昭一气喝两碗羊汤,连汤带肉吃进去,这才觉得身上好受些,他来时便见前堂灯火通明,猜测是卫敬尧有客来,干脆绕到后院,直接来找卫善。
卫善自知秦昭来业州的事不能宣扬,把丫头都遣出去,只留沉香一个,自己回房拿了个锦枕出来,给他垫在身后,拍拍他的肩:“二哥歇一歇,前边来了些旧人,正跟小叔哥哥们吃酒。”
秦昭人一松下来,便有些犯困,眼睛都撑不开,卫善掀了帘子出去,吩咐怀仁把跟着秦昭来的人安置在偏院客房,也是一顿酒肉款待,既是快马简装来的,便不许人宣扬,里里外外外安排好了,回到屋中,就见秦昭一只手撑着头,人已经要睡过去。
她挥一挥手,示意沉香出去,沉香脸上一红,迈了两步,到底出去了,又不敢离远了,就立在廊下,初晴给她添了一只火盆,两人噤声坐着,想的都是一样,公主已经十三岁了。
皇家公主自比民人女儿要嫁得晚些,民间十三岁的姑娘一半儿已经在备嫁了,公主跟晋王两个这么不避讳,传出去总不太好。
可卫善早不是原来的小公主,心里有主意得很,没一个改逆了她的意思,初晴拿了一盒榛子核桃来剥,细细吹了皮,搁在小碟里头预备给卫善吃,看了沉香一眼道:“我们公主,会不会嫁给晋王?”
沉香一听低头笑起来,两人这个情态,也就只有卫平卫修还当这是兄妹情深,沉香虽不识得字,可侍候笔墨的是她,回回一给晋王写信,公主便满眼都笑。
数着日子等信来,若是迟上两三日,那一天得问三五回,公主活计做得慢,给太子正元帝的东西一半让丫头来裁,只有给晋王的一针一线都要自己动,头回做鞋子,鞋样就剪坏了两双。
初晴一看她笑,也咬着嘴角笑起来,两个丫头一个穿红一个穿绿,凑在一起都觉得晋王公主很是相配,初晴剥着核桃,整个的就搁在碟里,碎的便自己吃了,还给沉香塞上一个。
沉香口里含着核桃,压低了声儿:“晋王待咱们公主这样好,真个成了婚,还不捧在手心里。”吃穿用样样都操心,比正经哥哥们想的还多些,人又俊心又细,打着灯笼也难寻的好姻缘。
两个丫头在门帘外头私语,卫善拿了毯子盖在秦昭身上,他眯起眼睛还想抬抬手自己来,被卫善一把按住了手:“不许你动了。”
手里拿了个小方枕,把大枕头垫他背后,小枕头给他枕在头下,又替他把毯子拉起来,秦昭闭了眼儿还想笑,想到她丁点儿大的时候就是这么玩瓷娃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