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凝完成任务,想起身告辞,卫善把茶盏推到她面前,留她再饮一杯茶,叶凝有些意外,手握着茶盏便听见卫善问她道:“叶姨打算一辈子就窝在林相后宅中,甘心情愿当个没个身份的女子吗?”
叶凝倏地抬眼看她,二十多年来她确是这么想的,在龙王山上幽居,靠着捉鱼织补换来米粮度日时她从不曾觉得苦,随他千里奔袭大展宏图时也不觉得苦,可到近日却慢慢觉得苦起来,仿佛含了枚橄榄,盼着有一日能口出余甘来,可苦劲却迟迟都不消退。
卫善其实能够懂一些她的心思,碧微也是如此,她的身份已定,不容许她再做些什么事,若是秦显在,也不一定能容忍她与蜀地旧臣过多结交,何况是秦昭在位,只能将满怀的希望都倾注在儿子的身上。
承佑的功课极繁重,她原来是怎么指望弟弟的,如今就怎么指望儿子,期盼着有一日能重回蜀地,盼着儿子能够有所施为。
碧微是身份已定不得不如此,可叶凝却无拘束,就算她此时离开林府,又有谁能来阻拦她呢?
卫善心底叹息一声,知道她无法决断,却不忍心看她就这么日复一日,缩身在林府后院,若是她甘之如饴便罢,可她分明一天比一天更没精神。
“后宫女子,徐太妃也好,乔太妃也罢,实则都为身份所拘,一辈子都不曾伸手做一点自己向往的事,就连姑姑也是如此,我从来都极敬重叶姨品性,赞一声坚忍也还太轻了,难道往后的时光都要在林府后院中数着日子过去么?”
叶凝自己都不知前路如何,若是一天天呆在林府,日子已经能看得到头,却又不知当真离开,前路又在何处,林文镜需要她的时候,她便义不容辞,如今林文镜身边早已经不再是非她不可了。
二十年的安稳,被这两年的动荡改变了,她本以为,他们会相知相守,在龙王庙后头的小竹屋里过上一辈子。
却没想到年华尚在,时光已经不复。
叶凝双手举起茶盏来,捧到身前,对卫善道:“娘娘这些话,是我心底思量,却从不敢宣之于口的,生怕出了口,事情便无法转圜,今日听见如听霹雳雷声,我以茶代酒,敬娘娘这一席话。”
把半温茶水通通饮尽,连杯中金桂都一并咽进嘴里,饮时甘香醇厚,真的嚼到花瓣,却苦入心脾。
卫善也不知今日这一番言辞对她有什么改变,也不能评判她二十多年的时光值不值得,只是不吐不快,皆因心中敬佩,才不能不说这话。
叶凝告辞出去,沉香这才进来,她方才束手立在帘后,不敢出来,这会儿才道:“确是该让林丞相给叶姨一个名份才是。”叫夫人,她未受封,叫姑娘又似在戳人脊梁,便跟着卫善称一声姨。
卫善把承烨的毛被子掖一掖,也不接口,这二人哪里是差一个名份呢,“取笔墨来,我要给二哥写信。”先写儿女事,把太初学写大篆的事告诉秦昭,再说承烨又会背哪几句,跟着将林文镜的奏疏一一细写上去,将自己愿替他主持年宴的话也写上去。
她给秦昭写信,从来没有这么艰难过,小儿女时写些什么都觉得有趣,后来困居京城,动笔时便要再三思量,直恐信件被人半道截去,飞奴传书只能寥寥数语,此时写信又比原来不同,她写了半张又揉了扔进火盆,好半日才把信写出来。
这信加急送到通州,那几日之间卫善虽行止如常,将要年关,接见命妇,预备祭祀都由她一人操持,后宫里又还有个长病的嘉合帝姬,太医开了许多舒肝理气的药,她也依旧不见好。
京城里便又流传起来,说嘉合帝姬是个病秧子,一年有半年都躺在床上,卫善还以皇后之名,特意写信到南朝去,讨两个太医来,说本朝的太医十个有九个给她号过脉,南朝既不住送信来问,不如干脆派两个太医来,好给嘉合看病。
年节之前百事缠身,到年宴前几日还未有决断,林文镜不住上书催促,卫善却在等秦昭回信来,直到年前三日,秦昭的信才终于从通州传回,他亲拟旨意,含元殿开年大宴由皇后代为主持,一应祭祀皆以此例。
☆、第398章 女官
含元殿年宴是正元帝的旧例, 攻进皇城之后的第一回大宴便摆在含元殿中,正元帝一边饮酒一边封赏群臣, 饮得越多赏得越多,当年殿中都未有坐席,个个席地而坐。
当年还无史官,都是正元帝麾下文臣写诗作序, 甚至还有人泼墨作画,那些文臣吃得微熏当庭取出笔墨来,就在含元殿殿中立柱上写诗, 最粗的那根柱子上, 自然是袁礼贤的诗作。
这些旧事都被袁礼贤被写在书信中, 正元帝下令修史书, 这一段自是浓墨重彩着意描绘, 连林文镜那本《大业英雄志》以星宿落地写起,写到含元殿大宴群臣而止,被说书人编作故事在瓦肆书场之中广为流传。
从此每年岁末之交,含元殿中都要大摆宴席, 宴请群臣, 规格也越来越高,从君臣席地而座, 到自上往下摆起食案食桌,殿中又有鼓乐之乐, 含元殿除了赐酒还要赏赐年菜, 不论大小官员, 只要在京中任职,都会分到一盒,从一等十八种年菜到五等六种年菜,以官位依次递减。
秦昭旨意未到,卫善便已经吩咐司针局做起新衣来,她的那一身自然是金红色,上衣绣金莲宝相,下裳绣鸾凤穿花等,这几种纹样是她自亲挑选。
沉香看着花样子还觉着古怪,进言道:“陛下都让司针绣十二纹章在娘娘的衣裙上了,怎么不做那个,还更显得庄重些。”不论是否主持年宴,穿那个出来都更庄重气派。
卫善笑看她一眼:“就按这个吩咐去绣罢,将承烨的袍子按规格做来。”
她定完了衣裳的式样,又把预备好的两份坐席图拿出来看,若是她来主持年宴,那么除了承烨之外,太初也要列座,秦昰秦晏陪坐,如意也与太初坐在一起,按辈份坐在太初之前,承庆承佑坐在秦晏下首。
林文镜办事锋芒外露,又从不顾及他人,与袁礼贤的性子倒很有些想像,若不是遇上秦昭这样心如明镜的人,不论在谁的手下做事,都会引人猜忌。
这回上书,秦昭虽应了,却引得诸臣不满,青霜进宫说过一回,就没有唐九打听不到的事儿,她会进宫特意说上一句,必是听见唐九说了什么。
若再穿着绣十二纹章的衣裳坐在御座上,更扎人眼,不如在这上头退一步,她都已经坐到了含元殿宝座上主持年宴,又何必在衣裳上计较。
沉香几个不明白这些,叶凝却是明白的,她隔了几日又进宫来,还从未有过相隔这么近就又进宫来的先例,她面上依旧迟疑,脚步迈进了甘露殿,心却还飞在殿外卫善猜测她是想说些什么,把一对儿女交给保母尚宫,坐在罗汉床上,让沉香捧了首饰匣子出来,并不催问她,只一样样的挑选年宴里要戴的首饰:“把新年戴的大凤钗取出来。”
从凤钗看到猫儿眼晶石长链,一对儿镯子是嵌珠子的好,还是嵌红蓝宝的好,说了好半刻,叶凝这才道:“我看那猫儿眼的晶石链子倒比明珠的更耀眼些。”
卫善知道她这是预备要说了,把链子搁到红漆托盒中,叫沉香收起首饰,端些小点心来,乳酥软糕摆上桌,挑了块玫瑰细沙的托在帕中,等着叶凝开口。
“我枉自多活了这些年,竟不比娘娘看得明白。”叶凝一开口便先笑起来,方才还神魂不属,此时却立定了主意:“我这回来是跟娘娘告辞,我想回家乡看望父母。”
卫善从未听她说起过家乡事,更没听说过她还有父母,只知在夏朝时叶家确是官宦人家,若不是官宦人家,也养不出读书识字的女儿来。
当年与父母断绝往来,一是战乱断了音信,二是抛不下刚受重创的林文镜,这么多年无暇细顾,此时想来除了忘记留半份心意给自己之外,也全然忘了父母家人。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回家乡寻访一番说不准还能见到叶氏族人。
当年无力寻访,如今能够去找了,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得到。
“年少气盛,与父母争执,谁知一别二十五载,再也没见过父母的面,也不知他们是不是还在人世。”叶凝缓缓说着上,她似乎梦醒又似乎这个梦还没做完。
卫善那些话直刺人心,只要想到眼中便迷茫起来,她曾以为一辈子只能如此了,可原来不过是她作茧自缚,她和被困在后宫中的那些妃嫔到底是不一样的。
“先生知道此事么?”卫善没想到她这么容易便想通了,倒有些惊讶。
叶凝点一点头:“先生说既然我要还乡,也不能这么没名没份的回去,他既认我作义妹,便该用他的车辇送我回乡去寻访亲人。”
怪道她这么容易就想通了,原来是林文镜到她要走了,也没有别的表示,卫善不知如何评断:“叶姨若是不愿意,也可由辅公国府的护卫送还家乡去。”
叶凝摇摇头:“就顺了他的心愿罢。”林文镜头一回当着她的面对她说亏欠她良多,若她将来觅得良人,便替她办嫁,丞相府所有资财都是她的嫁妆,陛下赐下的庄园田地,将来也都是她的。
叶凝这才打定了主意不能再呆在林家的后宅,活得无声无息,别人死了还有个某妃某嫔某姬的牌位,她又算得什么?难道当真伸手跟林文镜支取银子用不成?
捡点起衣裳来发觉她这些日子确是添了许多东西,林文镜于外物并没有过多挑剔,衣暖食饱即可,却替她添置了许多行头,仿佛想用这个来补偿她,衣裳珠钗都按月来做,这些却并不是叶凝想要的,她将珠钗锦缎都深藏匣中,收拾起几件旧衣预备带走。
卫善最后对她道:“叶姨若能找到家人共享天伦便罢,若是不惯呆在家中,我……我有一份拟表还未上奏,我身边只用六局二十四司也不过打理打理宫务,还想用若有个似叶姨这样通文墨知古今的人当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