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氏沉默片刻,却摇了摇头,道:“这才几天,算上今儿的老会长,都几波了?哪里会那么容易放弃?”
这几年,济南商会的买卖经营中,海商所得占得比重越来越大,众人正吃到甜头处,突然牧清辉就不做了,而偏偏他们都没有这个本事,哪里会依!
夫妻二人沉默半晌,商氏又低低道:“若实在推不过,便去吧。”
覆巢之下无完卵,正如老会长所言,牧家商号也是济南商会其中一员,若是商会整体就此低迷,他们家也讨不来好。
可牧清辉是真的有些寒了心,确实不大想干了,因此也只是摆摆手,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含糊道:“睡吧。”
说睡,却哪里睡得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商氏又问南边偷偷卖了自家船厂并船队的叛徒该如何处置。
不问则以,一问,牧清辉登时就冷笑起来。
“我已暗中派人找去了,不日就有消息。”
他虽想开了,但想开的内容可不包括这个!
想他牧清辉是什么人!十来岁上就敢同人老成精的老父周旋,并成功摁死了他,又将一众讨人厌的小老婆、庶子庶女统统打发了,该处理的也都处理了,且便是如今有人告发,也没人查出端倪,何曾吃过这么大的亏!
那厮原先不过是个卖身为奴的穷小子,一无所有,身上一丝一缕,吃的一粥一饭,皆是自己所赠,后来又得了自己的扶持,摇身一变成了南边声名大噪的船厂、船队掌柜的,此恩如同再造。
他非但不思感恩,竟还敢反要自己一口,果然是闪的自己狠了。
打量他牧清辉的便宜是这么好占的么?既做得出,就合该使计谋将自己掐死在牢狱里头出不来,不然……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的过了大半个月,中间又过了一次端午,更多的人成功或不成功的登门拜访,渐渐地就只剩下一个主题:
希望牧清辉重任商会会长,带领众同仁延续辉煌。
就连现任济南知府也在他派人去送了节礼,叫人送回礼的时候捎了句话,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最近本地商界有些混乱无序,且连着几个月的税收也不大好,直接导致本地经济看上去欠佳,进而影响了他的政绩……
于是知府大人也希望牧清辉能早日归位,旁的不说,先将本地经济重新抓上去要紧,也省的他年底回京述职时在众多同行中没有脸面。
然而牧清辉有些烦躁。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忙得昏天黑地,便是过年也恨不得忙活到三十儿晚上,去给城中穷苦百姓发放完了节礼才回去同亲人团聚,更别说其他的清明、端午、七夕等,更是能免则免,偶尔妻儿大半年都见不到他的面也实属正常。
如今好容易有空了,他正想欢欢喜喜自自在在的同家人过一个端午,结果又被这些人搅和了,于是原本的七分不乐意也已经涨到了十分。
然而谁也不知道,牧清辉的所谓不乐意还没到头。
端午过后,天气已经很热了,牧清辉照例叫人取了冰块出来乘凉,结果取冰块的下人还没回来,外头一个负责报信儿的门子就气喘吁吁的进来了。
大热天的,他跑的又急,这会儿满面通红,热汗滚滚,简直如同逃难一般。
如今商氏已经能起来走动了,见此情景心头登时咯噔一声,两手忍不住得发颤。
她也是被吓着了,早先牧清辉被抓走那日,家里头下人也是这么慌慌张张的进来报信儿,说是官兵来了……
正想着呢,商氏就觉得自己冰凉的手掌被人握住了,抬头一看,牧清辉就冲她点点头,温和一笑,安抚道:“莫慌,无事。”
商氏只觉得自己一颗心瞬间安宁下来。
片刻之后,回过神来的商氏赶紧抽回手,又狠狠瞪了牧清辉一眼,不过估计威力不大,因为对方非但没害怕没伤心,反而如得了便宜一般美滋滋的笑了。
“能有什么大事,天塌了不成?还是老爷又要被人抓走了,慌什么!”牧清辉训了一回,才问是什么事。
那小厮低头认错,又喘匀了气息,这才道:“回老爷,还真是大事,老会长他今儿一早儿没了!”
夫妻二人都呆了,齐齐起身问道:“你说谁没了?”
小厮又重复了一遍,牧清辉只喃喃的说不可能。
前儿来的时候瞧着也还气色红润的,怎的说没了就没了?
这事开不得玩笑,牧清辉也不好多计较,商氏也叫家中针线上的人紧赶着裁几身素净的衣裳,预备明儿登门。
因商氏还有些虚,牧清辉执意不许她去,次日只自己出门,结果灯火阑珊了才回来,满身疲惫。
原来老会长的身子早就不大好了,当年被迫让位,好歹算是养回来些,不曾想牧清辉突然卷入朝堂纷争,他被迫再次出山,结果反而亏空的更厉害了。
前儿牧清辉好容易回来,老会长已经觉察到自己时日无多,本想赶紧将这烫手的山芋丢开,却不想一贯好这口儿的牧清辉竟然一反常态的死活不接了!
偏又逢端午,没奈何,他只好硬着头皮,带着两个不大中用还一直内斗的晚辈到处撑场面,又是稳定人心,又是同外省商会同行交际的,忙了各四脚朝天。在外那几日,他已经到了需要日日喝参茶,含参片,吃保命丹的地步,好容易强撑着家去,当天就起不来了,然后济南城最有名的几个大夫过来,也不过只多给他续了两日的命,到了昨儿早上,终究还是撒手去了。
牧清辉回来之后,半晌无语,表情十分复杂。
按理说,他们一老一少的,争了这么些年,相互间明里暗里没少使了绊子,俨然是恨不得致对方于死地,如今老会长没了,他去了对手,该高兴才对的。
可亲眼看着那人直挺挺的躺在棺材里,往年恨不得逼死人的一双昏花老眼再也睁不开,一丝儿气息也无的时候,牧清辉并未感受到什么成功的喜悦,相反,他甚至还有点淡淡的失落。
人死了,便是有再多仇怨也没用了。
商氏也不说话,只陪他静静坐着。
过了许久,牧清辉才长长地叹了口气,无限感慨道:“就在不久前,我还在牢里想,这回我算是死在那老货前头,他算是如愿以偿了,回头还指不定多么得意。没想到世事无常,我没死,他倒是先家去了。”
山东这一带有个说法,人死了不好说死了,而要说“走了”或是“回老家” 了,也算是对逝者的一点尊重。
商氏听这话不像,皱了皱眉,道:“什么死啊活的,怪不吉利,快别说了,叫孩子听了也不像。”
如今是商氏说什么,牧清辉没有一点儿不从的,听了这话当即点点头,道:“你说的是,不说这个。”
商氏顿了顿,又道:“他年纪本就比你大,走在你前头也是应该,活到这把岁数,也算高寿了,你不必介怀。”
牧清辉意义复杂的干笑一声,道:“斗了这么些年的,突然就没了对手,心里竟有些空落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