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无话可说。
「那个你啊……在笑得很开心的时刻,眼神常常突然会飘走,好像想起甚么忧愁的事,事实上你的人生也真多磨难。可是跟着又看到你很得意的样子,因为你不喜欢被人可怜,是很骄傲的一个小弟弟。那个你,只愿意……只愿意在我面前示弱。」
我总算找到插嘴的空隙。「甚么小弟弟!那时你又大我很多吗?明明我记得……我……」都到了这地步,我还是不去承认那些往事对我来说已是歷歷在目。这一世都搞不妥了,我更不想令他以为我单单是为了那些旧帐才离开他的。
──无法直面的歷史只佔了不到五成。我不能和他在一起的更大原因,是他没有选中我作人生伴侣,那个一起开餐厅的人选从来也不是我。感情不能自讨没趣,这说法很庸俗,也很透彻。
「生理年龄小我一两岁,心理脆弱起来就小我五岁,耍起赖来小我十岁。」唐家祥气定神间,「这一次有没有长进,也不必我多说。」
小棋的「自私」指控骤地在我心上撞了一下,我不知道我的决定算不算一种幼稚的行径。我推开通往露台的门,万家灯火之外是隐约的远山。我看着被楼房分割的夜空,都市光害依旧严重,通天诡异的暗红,只有靠近山的地方才有一些些天空的黑蓝原色。
我们从多远的地方来?怎么克服时间阻碍的?他要有多强的意志才能找到我,又为甚么不守住那份意志呢?
或许他的心愿,毕竟只是陪我一阵、说几句废话而已,这是一个极好强的灵魂,烹调也好、事业也好,总当成挑战来办,我就是他所争取的挑战之一。
「还有几句,不知道你记不记得。」他在我身后说。
我似已知道他要说甚么。
「生平少年日,分手易前期。小时候总是不把分手当一回事,」他淡淡地说,「及尔同衰暮,非復别离时。到我们都老了,就回不去那个随随便便讲分手的时候了。那时你连在我面前,也怕我笑你太重感情,老是装得一副想闪就可以闪的洒脱。」
他来到我身后。「所以你远征的时候写信来,用同一首诗的后半段答覆我:勿言一尊酒,明日难重持。你一张嘴倔强,心里明明就很怕没机会再跟我喝酒乱讲话。你不是怕死,你是怕再见不到我。」
我仍望着那不受光害侵袭的一线远天。
「这首诗的最后一句,我……我那一生里面唸了很多、很多、很多次,第一次是读你写的信,然后……」他说不下去。
我不再抗拒他的拥抱。他的脸从身后埋入我肩颈之间,身体软软的,驀然变得很无助,他很少流露出自己的无助。这个拥抱一点色欲也没有,又比朋友兄弟多出一些甚么,如果不是还有一丝理智,我几乎以为那多出来的东西是依恋。
我在梦中见过的那个哭泣的他,和身后这个时而稚气的男子重合起来。那一世他变老时我未能跟上,因为我一直停留在某个任性抉择的关口。当时我无意间做错了一件事,欠他很多,使得他连亲人故旧都没有了,我付出再深的情也还不起的,更遑论用金钱与劳力补偿,我只能用性命去还。
「对不起,最后一句我没办法读出来,太多回忆了。如果你忘记了而又想知道,」他闷着声音冒出一句很搞笑的话:「……自己上网查吧。」
所以,第一次,他唸的是我的信;往后无数次,纵然我未亲身听见,也猜得到,他是唸给幽冥中的我听。
梦中不识路,何以慰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