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这点细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后来北军主帅帐篷里集满将士,她看他在上首问话,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的意思。心里暗自思量,南玉书果然老奸巨猾,这帮子北军都是当年上沙场征战过的,控戎司的威风在城内叫得响,到了军中可没人买他们的账。这回要是霍焰不出马,他们这些人除了碰壁,没别的出路。请不动霍焰,他南大人是断不肯来的,到时候把案子甩手扔给她,让她来啃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锦衣使办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话可说了——女人嘛,做官终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过问军务,点了人暂代曹瞻的职,“等回头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会重新任命。卫将军侵吞军饷,损害的是诸君的利益,大家戎马倥偬多年,居然在这上头吃亏,细论起来,是我的过失。”
他一番自责,将士们自然众口一词替他脱罪。生死之交,钱算个什么。别说拖欠,哪怕不给,喝风也能饱,这就是男人的义气。
霍焰转过头来看她,“宿大人有什么示下没有?”
星河哦了声道:“卑职此行只为查档,军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听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没旁的要议了,本来也不过客套一句罢了。霍焰传人来,拿了钥匙上档子房,那地方是全军机要所在,历年的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出纳密命全都收录在此,所以非要员不得入内,以防军机外泄。
星河带来的千户和东宫亲军只能守在外面,刀笔吏开了门,小心翼翼引着一盏灯往内,点亮了深处的灯架。这里的灯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着,以防走水。等最后一个罩子罩上后,刀笔吏向他们揖手,“卑职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远,只在门外候着,二位大人若有疑问,只管传唤卑职。”说着复行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门阖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宽的缝。档子房里剩下孤男寡女,气氛有些尴尬,不过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兴那套小家子气。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饷存档,全在那边的架子上。只是数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传人进来抬。”
星河说不必,“只要近两年的就成,请霍大人做个见证,取两卷回去过堂的时候用。”
烛火太远,她从灯架上端了一盏来。可是一手举灯,一手翻阅文书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搁在架子上,霍焰从她手里接了过去,由他擎着,替她照亮。
堂堂的枢密使给人掌灯,实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劳霍大人了。”
他没有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里托着籍档翻阅,眼睛盯在上头,脑子里却是空的。这是她头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独处,浑身觉得不自在。离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过来,叫人心慌气短。
只是她紧张,他倒不然,“这记档对得上号吗?”
星河含糊应着:“差不多……”
各自沉默良久,她渐渐能定下神来了,忽然听见他问:“宿大人进宫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里就满十一年了,宫中岁月静好,过起来一眨眼的功夫。”
他微微颔首,“官从内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绝后第一人。”
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过一笑,“内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为主子分忧。不过迈出了宫门,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远比内廷有意思得多。”
“宿大人觉得在控戎司当官有意思么?这个衙门掌的可是刑狱。”
她调转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为枢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来也觉得女人不能胜任控戎司的差事么?”她骨子里那股桀骜的劲头又被激发出来了,说到底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说:“霍某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那地方过于阴寒,姑娘在里头当值犯冲罢了。”
可能她的反应过于急躁了,说的话也太冲,今天人家是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顶着寒风跑了这一趟,倘或他不来,她们一干人,连北军大营都进不来。
她刹了性儿,羞赧地致歉:“卑职好像过于急进了,请大人见谅。正因为我是女官,别瞧面儿上挺风光,其实自己心里也怯。就说这北军几万的兵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来或许还有个说头,我来呢,谁也不会拿我当回事。毕竟是女人,京官儿卖面子,到了军中则不然了。女官当差多有不便,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所以您瞧我们主子,特特儿打发了东宫亲军来,也是怕我吃亏。”
说起那些东宫禁卫,太子爷确实煞费苦心了。霍焰不置可否,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计较那许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书抱上,对霍焰道:“就这些吧,霍大人放下灯,咱们可以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