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雪跃跃欲试,小声问:“我能和他一起玩么?”
姆妈干干道:“……能的。”
李明雪和郁鹿在尝试着建立超越年轻的友谊,她板着小脸认真地学着照顾这个小孩儿。她难得高兴,难得觉得她和郁鹿有点共同话题。毕竟李明雪自从生病后一直被当做痴儿关着,她再没遇到过什么同龄人。只有在郁鹿面前,李明雪才有身为大姊姊的感觉。她从来就没有建立过的责任感,在郁鹿小朋友这里得到了锻炼。
李皎尚不知道这回事。
她不知道她家小子正在后院里和一个小娘子爬在地上玩,她正满脸严肃地与群臣一起,站在室内。带出来的几个御医哆哆嗦嗦,在雁将军将剑一横挡住去路时,不得不被提到了这里,当着百官的面,给昏迷不醒的李玉看诊。
众人没有一人退出,个个如临大敌,盯着跪在床榻前扎针的御医。能跟随陛下走到这一步、还心向朝廷的臣子,李玉的病情实在没必要再对人隐瞒了。李玉再次昏迷一日,这已不是含糊糊弄能说过去的。御医在李皎的冷眼下,低着头,将陛下的病情和盘托出。
中常侍在床边抹泪。御医说一句,他哭一声。双方一唱一和,配合得惟妙惟肖。
惹得群臣侧目:这位跟着陛下逃出长安的中常侍,可也真是个人才啊。
李皎脸色变来变去,握着拳头。李玉病情如此之重,超乎她的想象。但她当日返回长安救人时就有了这种猜测,如今不过是证实自己的猜测,李皎还承受得住。说到陛下药石罔医时,御医忍不住泪流满面。
雁莳抱臂,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又哭又笑,听着李玉病情有多重。
而大臣们脑子空白:怎么会这样?
他们的目光,放到了李皎身上。思绪快的如丞相这样的大臣,脑子几转,事后快速明白了李玉之前的布置。李玉目光向来放得远,他若真是病重难医的话,特意让李皎去洛阳。按照李玉的意思,该不会是打算让李皎家那个小儿郎继承皇位吧?
不知陛下可有旨意?
一室消迷沉重下,李皎沉着脸:“看我作甚?!我皇兄还活着,你们就要起二心了?”
她在众人异样目光下往前走,跪到床边。她掀开帘子看一眼床榻间昏睡的皇兄,久久凝视。李皎收回目光,清水般的眼眸看向御医。她说:“我手上有一百年雪莲花的花瓣,是我夫君从西域带回来的。我夫君说那花瓣可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基本是有此花在,人死是没那样容易的。不知对不对?”
御医:“啊……”
几个御医身子一震,目光变亮:“这个、这个……臣也不知哇,臣没见过……但是殿下真有此物的话,老夫,咳咳,老夫几个要商量商量如何用。”他们目光中迸发出的激动色,让一群旁边的大臣们面面相觑:上一刻不是还说陛下要死了么?怎么这一刻就没事了?
一个花瓣就能救人了?
李皎松口气,握着的拳头不由放松。旁人不知,她内衫已经流了一层汗,唯恐那片花瓣救不了李玉,一点希望也没有。而今这几个御医开始动摇,说明还是有希望的。她扬声吩咐一旁侍候的明珠,让明珠去取她从长安带出来的方匣。
御医叹口气。
雁莳额筋一跳:“又怎么了?!又不能治了只能等死是吧?还没完没了啦?!”
她一直不开口,骤然开口便是一顿火,气势大放,冷冽压迫扑向屋中人。一群臣子面色难看,有些忌讳地给这位女将军让开路。御医们也被雁小将军吓一跳,抬头对上雁小将军阴沉的眸色,连忙说:“不不不,老臣的意思是,为保险起见,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一个花瓣上。那花瓣真是灵丹妙药的话,也许能吊人一口气。但是咱们陛下的病在脑子里,雪莲花也不能钻进陛下脑子里去啊……这个,实在不好说,没见过花瓣我们都、都不好说。但是只有一片花瓣啊,也不好实验。”
雪莲花之珍贵,百年雪莲花之珍贵,已经昭示了即便是这些全天下医术最高超的人,都不可能有机会拿这种花做实验。这花是传说中的药材,然真要用药,御医们没把握也是正常的。
雁小将军脸色难看。
李皎面色倒平静。她客气问:“那依你们的意思,应该怎么做?”
几个御医目色对焦,互相用眼神交流。李皎与群臣耐心地等着他们的结论,过一会儿,御医们派出一个代表,不卑不亢地跟长公主汇报——“我等的意见,仍是开颅。开颅后才可观陛下的病因真正在何处,才能真正解决;而雪莲花如真有传说那般神奇,它于此时的唯一功效,该是续命,止血。它该让我等在开颅时,护住陛下的心口血,护住陛下的性命。”
一言出,群臣哗然:“什么?开颅术?开什么玩笑?!”“你们莫非是凉国派来的细作,要借此伤害陛下?”“滑稽之谈!可笑!开了颅人还能活么?我看你们才是真正狼子野心之辈!”
此年代医术未有高到可开颅的地步。
李玉也拒绝开颅。
任何人一听之下,都会认为开颅后陛下必死无疑。连李皎听得此话,脸色都大变。这些御医说李玉拒绝开颅,她皇兄当然会拒绝啊。连病根真正位置都找不到,御医们就异想天开想开颅,他们是把天子当实验品吧?
御医们苦笑,彼此对望:就知道会这样。
李皎深吸口气:“我皇兄他,现在就快没命了吗……你们开颅,有几成把握?”
御医讷讷不能答:“这个、这个,现在就靠着陛下自己的意志在撑着,陛下原本早就不行了。我等、我等也无甚把握,然而不是还有殿下带回来的雪莲花么?若是此花当真神奇,救活陛下也未可知啊!”
他们越说越兴奋,医术上的奇迹,医术突破上的大难题!在李皎把雪莲花带来时,都有了可以一试的机会!他们互相商量,彼此都觉得有这个花在,他们开颅的把握,要大一些。天下医者走到高处,高处不胜寒,想要突破,必然都是疯子。这几个御医资格极老,经历两代帝王,李玉身上的这个大难题,竟让他们激动无比!
不过看着群臣的黑脸,御医们不敢把他们的高兴表达得太明确。
“砰!”厚帘一甩,众人齐齐扭头,看到雁将军甩门走了。
雁莳一路走出去,将屋中声音抛在脑后。她越走越急,身后隐隐约约残留李皎的声音:“……开颅这般大事,我无法替我皇兄做主……待我皇兄醒后,再听他的主意吧。然眼下,各位大臣,莫将主意打到我家呦呦身上!呦呦稚幼,黄口小儿尚不能语,万万当不起大魏国运这般重担!”
“我皇兄胡来,诸君莫与他一起胡来!”
群臣们干笑,连连称“不至于不至于”,也有的说“这是陛下的意思啊”,还有的偷偷问中常侍“陛下留了圣旨了吧中常侍何不宣旨呢”。
一屋子的话,被雁莳尽抛,几乎听不下去。
若是李玉死了、李玉死了,那满屋子的人,除了李皎会特别难过,其他人伤心一两日后,会立刻拥护新帝登基吧?他们会遗憾,会悲痛,会敬佩李玉临死前的心机。但是、但是!也就这样了!也就这样而已!
雁莳双目赤红,脑中过往一重重回现。
她倏而想到少年时李玉站在灯火深处看她;少年时很多片段她已经不记得,此时回忆也仅仅是只言片语,如烟来,如雾散;最后时光定格,遗留在最后那刻。他们站在巷中,雁莳质问他,他轻描淡写地谈论洛女:“我从没欢喜过她啊。”
再问到雁莳自己,李玉淡声:“你总得接受这世上有人错过你。”
雁莳快步走入了马厩,她一拳挥在搭棚子的木柱上。木柱晃动,里面马匹惊动,纷纷扬蹄抬头长嘶。群马动作剧烈,被雁莳扭头怒喝:“叫什么?!再叫老子宰了你们今晚吃肉喝汤!”
群马噤声,被雁莳阴森气势所吓。
中常侍跑一路喊一路:“雁将军、雁将军……”他从吵闹屋中跑出,过来寻雁将军。他视线中出现了雁莳,先看到雁莳一拳挥出几乎把马厩弄塌;再看雁莳和马匹吵架,把马骂了一通,马不敢反抗。
中常侍:“……”
他目露惊恐,心想这女人太强悍了。一想到这女郎武力如此之高,他便不太敢过来。中常侍这时又开始敬佩李玉,面对这么凶残的情人,可能一句不相投她一巴掌就能扇过来。他们陛下虽然不是病弱之人,可也就是正常男子啊,真能驾驭得了雁小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