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后, 将士没年前那般不够用,大魏背后有江东子弟,随时可补充充军。凉国倾一国之力, 做数年准备,来发动这场战事。他们趁着李玉皇室最病弱的时候出击,而今大魏最艰难的时刻已经熬了过去——
李皎得到消息, 她皇兄已经醒来, 正前往洛阳定夺迁都事宜;待洛阳安排妥善,李玉便有手腾出来对付凉国。李皎只用撑在这里,完成这个过渡便好。李玉给李皎的信中,称让李皎先麻痹对方, 不开大战, 小战不绝,试探凉军的底细;他若在洛阳迁都改元,长安凉军势力必然反扑,到时他将抽军来秦川, 与如今秦川的兵马合一,将战争真正拉开。
秦川布兵,河西布兵, 两相夹击,共逼长安,凉军必然要后退;当凉军退到河西时,便会到强弩之末。到那时,只看条件,不必再讨论战事了。大魏在结束这场战争后,会腾出手来发展全国生计,最大可能性消除这场战争造成的影响,以待后续……
李皎盯着她皇兄最后“以待后续”几个字,沉思不住。见字如面,李玉笔迹疏朗劲练,仿若飞鸿戏海,颇有沉肃大气之风,与他胸襟为人十分相似。事关政事,天子心中自有一把尺,天子从不必向臣下解释自己的眼光真正着落在哪里……
然此刻,从“以待后续”几个字,李皎心疾跳,隐约察觉到她皇兄的眼光不仅仅在与凉国这场战事上。他如今病根已除,因身体尚需需要静养,不好太过劳神,所以采取慢慢磨的方式。但李玉的身体迟早会休养好,他迟早有精力来对付这些人……
李皎一面听令于兄长对她的安排,一面且喜且忧:皇兄为何把他的想法跟她说得这般详细?他极有身为天子的自觉,他以前可从不跟她说这些啊。
李皎坐于床榻间翻看李玉给她的书信,一封封翻看,从字里行间猜测李玉的心思。她旁边床板上铺着的茵褥上,郁呦呦正在爬来爬去,蚯蚓般扭动,不断地拱着他阿母。郁呦呦是很自得其乐的小朋友,自己一个人坐在床上便玩得高兴。但他阿母身上香扑扑的,又软又暖,他阿母还是美人;即便是小孩子,都喜欢看美丽的人。郁鹿攀着李皎的手臂,抓着母亲的肩,颤巍巍站起来。他趴在李皎肩上,先啃了李皎的脸一口,才探身要与李皎一起看信。
郁鹿清脆地喊出一声:“阿母,抱抱!”
李皎肩膀被自家儿子压得疼,她心神仍放在信上,柔声道:“呦呦自己玩会儿,等阿母收好了信就抱你。”
如今明珠不在,侍女不在,姆妈上了山不习惯、整日在养精神,呦呦除了吃奶找姆妈,平时全靠李皎和郁明夫妻两人带。郁明精力好,带小孩儿他一点都不累;李皎却几日下来又瘦了一圈,看得郁明心疼不已。郁明都在考虑把明珠叫回来,替李皎分忧;李皎却拒绝了,她素来忙碌,少有能陪伴呦呦的时间。如今战事吃紧,山下将军一有什么事就上山来向她请示;李皎有不太好的预感——
她怔怔看会儿幼子无忧无虑的面孔,心中的疑云无法消散:总觉得李玉把郁鹿当储君培养的心,非常的坚定。
不然李玉明明是天子,他又没有子嗣,皇室血脉现今除了一个林白,也没人比他更正统,他不必担心有人篡位,他何必事事都随口跟李皎提一嘴?
除非,他有心培养郁鹿,便需要拉拢郁鹿的母亲,李玉自己的亲妹妹,信阳长公主李皎了。
李皎没有写信直接去问——计不算尽,事不做绝,话不说透。李玉从小教她的,并以身作则,李皎哪怕去问,没把握的事,即便是兄妹,李玉也不可能回答她;李玉若真是对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人,真是对人毫不设防的人,就无当日长安之危了。
李皎愁死了。
郁鹿还趴在母亲肩膀上,他睁大眼睛,盯着女郎耳下的明月珰。他伸手去拨,觉那物一动一动的,好看又奇妙。他扑过去,张口就要吃进嘴里。李皎被他力气扯得一痛,忙将他搂入怀里,她伸指点了点小孩儿的眉心:“呦呦啊,你还在吃奶呢,你舅舅就打上了你的主意,要与阿母争你……关键人家还不动声色,有手段的很。”
她让郁呦呦踩在自己膝上,与他额头相抵,逗他道:“你说阿母怎么办?你是想跟着你阿父混,还是跟着你舅舅混啊?”
郁鹿小朋友不知道他阿母在发什么愁,他还觉得母亲的指甲又长又凉,点着他额头,是宠爱他。他非常开心地笑起来,张着一口乳牙,说话又开始含糊了:“点点,点点!”
他扑向母亲怀里,咯咯笑不停。
于是李皎先被他逗笑,揉着额头,更被他愁死了。
郁明掀帘进屋,听到屋里的笑声,再闻到一室奶香,便知李皎又在和郁鹿玩耍。春日已到,万物复苏,屋舍外绿意笼笼罩来,空气清新,如置身绿海般。青年进屋时,便将竹帘拢起,好让外头凉爽气息冲去屋里头的味儿。
他淡着脸、一瘸一拐地走进来。
听到脚步声,李皎和郁鹿一起转头来看他。一大一小的人儿坐在床上,一样的探寻神态,一样的蹙眉表情,一样的紧抿嘴角……这种相似感,惊了郁明一跳。他心里头微不自在,他还从没见过有人能像成这样呢,如今虽然天天见,但仍然没有习惯过来。
他常有自己面对两个李皎的恍惚感……
郁鹿虽然相貌跟郁明生得十分相似,但他不经意间流露的神态,尤其是那种打量人的眼神,凉凉的,不以为然的,随意的……完全遗传了李皎。每次郁明被这种眼神盯着,都有低头认错的冲动。
当然,他坚强,他从不认错。
李皎看到郁明进屋来,青年直接跌了过来:“让个位儿。”
李皎连忙抱着郁鹿让路,郁鹿机灵,看到床褥上还丢着一封李皎没来得及收起的信,他阿母抱他往后退让时,他弯下去张开口叼住了那封信,及时在他阿父摔倒在床上时撤退。郁鹿吐出信,抓着信跟李皎邀功。
李皎的注意力却在瘫在床上的郁明身上。儿子在耳边咿呀喊她,她伸手去揉夫君的肩膀。她摸到他僵硬的肌肉,心疼不已:“你又受伤了?你师妹怎那样狠,回回对你下手不留情面?”
郁明脸闷在枕头里,没好气道:“她就是个怪物,说要和我对招,要吸取江湖经验。艹,我不要脸面啊?只能硬着头皮上,她那剑快的,吓死我了。”
李皎将郁鹿放在床上,任他自己玩儿:“呦呦乖,阿母给你阿父上点儿药。”
李皎跪走几步,熟门熟路地趴在郁明背上,绕过他,从床头小几上取到了摆放的小匣。因为上山后郁明屡屡受伤,郁明好面子,还不肯跟她说,晚上睡觉时连衣服都不脱。李皎强逼他,扒了他衣服才知道他大伤小伤不断,才知道那桐非要来和郁明比武,郁明的伤与日俱增。
郁鹿坐在床上,睁大明亮眼睛,咬着手指看美丽的女郎跪在俯身趴在床上的青年身边,从肩膀褪下他的衣服,给他身上的青红色上药。女郎的长发散在青年后背上,青年后背瘦削,一条长脊如山起伏,流畅又动人。李皎的手小心碰触他的伤口,咬唇:“都怪我,跟她说什么江湖经验重要,才让她总是找你的。”
虽然郁明不想承认,但现在他的师妹,武功就是比他强。郁明意志消沉了几年,他手废了几年,他能保持不退步已经很难;那桐却在飞速地进步。仓木老人两个弟子,郁明的武学天赋实际比那桐好,少时那桐永远在练剑,就是为了追赶上师兄的进度……而今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郁明已经被那桐抛下。
想到此,郁明分外不痛快。
郁明说:“对,都怪你!”
他捶一下床板:“你坑死我了。”
李皎:“……”
她戳一下夫君的肩,无语道:“我自我反省一把,你不如别人家的郎君那般安慰我也就罢了,不要顺杆往上爬得高兴,可以么?”
郁明闷笑,然后偏头。长发凌乱散在脸上,他抱着枕头,英俊面孔在床帏暗光中添惑人之色。他好奇问:“什么别人家的郎君?你见过几个呀?”
李皎慢悠悠道:“隔壁家的江扈从,隔壁家的博成君,向来是我内疚什么,人家就来安慰我什么,都跟你不一样。只有你往我伤口上撒盐,还觉得自己撒得挺对。”
郁明挑眉:“……”
他“哼”了一声,别过脸,不想跟李皎讨论别的男人这个话题。女郎给他上药,将郎君的衣袍一路扒到了腰部,她手揉着他紧绷的腰骨,忧心地想是不是需要按按摩什么的。当日她养胎的时候,产后坐月子的时候,郁明都给她按摩过,说有舒筋解乏、活血化瘀之奇效。李皎也想帮帮郁明,却不知如何下手,又怕自己力气不够,反让他伤上加伤。
李皎听到郁明闷声:“你再喜欢,也改不了了。你现在要是背弃我,我就、就……就再不理你了。”
李皎怔一下,她长睫轻微颤动,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郁明说的是先前讨论男人的话题。她这边都过渡到按摩了,他还停留在别的男人比他好的那个话题上。李皎低头看他夫君,乌黑长发,古铜色肌肤,骨架桀骜盘亘,肌肉于其上肆意蜿蜒,如山似水。他肩膀微动,肩胛骨跟着动,那种勾魂摄魄的弧度……李皎心中发软,低下头,撩起他的头发,在他耳后亲了一下。李皎笑道:“明明,你醋起来真有意思。”
郁明身子一僵。
肉眼可见,他的耳廓与耳垂迅速染上了一层浅浅的红色。他微慌地往旁边一挪,躲开李皎的亲吻,同时心虚地抬目,与一边炯炯有神、津津有味看他的郁鹿小朋友清澈的眼睛对上。郁明的脸顿时更红了,他推开李皎,声音微哑:“你干什么呢!不见有小孩子在!教坏小孩子怎么办?”
李皎稀奇道:“我就亲你一下,怎么就教坏小孩了?”
她放下手中药膏,似笑非笑地与她夫君对视一眼,眼眸上扬,撩他一把:“见个表面,就想到污秽之事,心虚的人,是你吧?”
郁明冷脸:“……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