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皎一众人带重伤员郁明离开了阴北谷地,他们在临近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木屋, 用来给郁明疗伤。到屋子的时候已经天黑, 李皎和那桐轮换着照顾了郁明一晚上。郁呦呦小朋友难得这么听话,李皎要他做什么就做什么, 安安静静地睡觉, 不耽误大人的事情。
次日天亮, 李皎叫醒睡得糊涂的郁鹿小朋友。小朋友小手小脚, 随便一窝就能睡觉。何况跟阿父阿母在一起, 郁鹿小朋友安心下,大受刺激的心神总算得到缓解。昏昏火光中, 他被推醒,揉着惺忪睡眼、打着小哈欠爬起来,小朋友的声音软如含着一口糯米:“阿母!”
李皎蹲在他面前, 将他搂入怀中,先伸手整理了下小郎君一头杂草般的乱发。待郁鹿小朋友几个小哈欠打完后, 清醒了些, 她才温和地与儿子说话:“呦呦, 我留一个扈从给你, 我和你那桐姑姑等其他人要离开了。你一个人在这里, 照顾好你阿父, 知道么?”
郁鹿一下子睡醒了。
他眨着眼,搂着母亲脖颈泫然欲泣地问:“你要去哪里呀?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不管我和阿父了么?”
李皎伸指揩掉呦呦眼皮下的污秽物,温温地和郁鹿这种早智的小孩子讲道理:“你赫连平叔叔如今遇到大难,他要是输了, 我们魏国和夏国的关系,可能都要发生改变。你阿父也是因为要维持现有的良好关系才伤成这样的……况且我要替你阿父报仇。没有让人凭白伤了你父亲,还万事无恙的道理吧?呦呦知道是谁下的令伤你阿父的么?”
郁鹿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但他软软地应了一声,表示会听李皎留下的扈从叔叔的话,会好好照顾好阿父,等李皎回来。李皎临行前,被郁鹿拉着衣角——“阿母,你一定要回来接我们呀。你别忘了我们呀!”
李皎一行人离去,屋子立刻冷清了下来。凛冬清晨寒风猎猎,郁鹿在风口站了一会儿,低头想了半天。他忽而哒哒哒地转身往屋子里跑去,殷勤地去院子里接井水洗脸,再摇摇晃晃地端一盆水进屋。扈从见他小大人似的进进出出,心中惊叹,想自家公主的儿子,小小年纪,就能被自己母亲托付这么大的事,公主教育儿子也是心大。
郁鹿小朋友端了水进屋,趴在床沿,像模像样地润湿了帕子,撺着帕子转头给床榻间昏睡、胡子拉碴的青年擦脸。郁鹿几乎趴在郁明脸上,一边给青年擦脸,一边小声说话:“阿父,我阿母要我照顾你。我现在给你擦脸,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郁鹿小朋友入神地看着昏睡中的青年,心中悸动间,想到了前两日逃亡时护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威猛高大,在他心中的形象拔高了许多座大山。就因如此,当昨天傍晚见到靠在树上、近乎冻成冰雕的父亲时,郁鹿眼中涩涩,心中酸楚良多。
他这两日经历了好多事,好多事刷新了他的认知。他见到了死亡,被人追杀,他还知道自己的父亲武功有多高……郁鹿转头,看向靠在床头的名刀“望山明”。他心想这把刀原来这么厉害么?
郁鹿趴在郁明身边,过一会儿打起盹来。他爬上床,果断窝入父亲的被衾中,把自己的小身子缩到父亲温热的身体边。他心满意足地抱着青年,昏昏睡去。中途扈从没听到屋中动静,推门进来想问郁鹿吃不吃饭,他看到了小朋友蜷缩在父亲身边睡得香甜。扈从心中好笑,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过早的经历让人成长。
郁鹿小朋友从五岁这个时候开始,一下子就懂了好多事,明白了许多他这个年龄不该明白的。成长伴随着痛苦,并非甘愿。幸在诸事既定后,郁鹿的父母依然陪在他身边,在拔苗助长后,会扶持他这棵长得太快的小草。
比起世间许多小孩儿,郁鹿已经非常幸福了。
郁鹿小朋友窝在父亲身边睡得香时,李皎一行人追上了赫连平。彼时赫连平一方化整为零,各自逃亡,前来追击的李将军也让手下将士分开去追人。前两日的大战,赫连平这方损失惨重,李将军这边只伤了几百人,大多折在郁明那边。李将军带人追出谷地的时候,手下兵马仍有千人,对赫连平那几个逃出来的人说,仍是千百倍的压制。
赫连平一路辛苦逃亡,他入了一山,在山中跌撞跑时,被后方一队小兵骑着马紧追不迫。赫连平狼狈又绝望,只觉逃出谷地,却还是逃不出这些人的手心。他被追的精疲力竭,手脚酸软。雪路难行,他行在白茫茫的山林中,如入迷雾之地。
他摔到了地上,身后呼吸声极近。赫连平猛地转头,看到身后三两小兵狞笑一声,举起刀叉——
他瞪直眼,即便临死,身为皇子的尊严,也不容他死得不明不白!他要看清楚杀他的人是谁!
忽而,无声无息,一道黯然无光的绿光破开雪白雾色,从后飞入。这一丛绿意分明与周围的白色不一致,然它却给人一种不显眼的感觉。软绵,无力,光华暗暗。这样一道寒光从后飞出,小兵们和赫连平都没在一开始察觉到。直到那寒光掠到几个小兵的脖颈,轻飘飘划过,鲜血一线,几人身子僵住,砰地倒了下去!
赫连平呼吸凝住!
看浓雾中走出一白衣女郎,绿色光飞回到了她手中,赫连平这才看出,这是一把剑。只是剑光淡淡,无杀气,无威胁,让人生不出抵抗之心。
武艺这般厉害的人!
赫连平想:这番手段,似乎比郁明武功更高?
他不认得这个陌生女郎,对方没有情绪地看他一眼,眼神冷淡如看死物一般。赫连平心中踟蹰连连,即便这个厉害女郎救了自己,但是这种高人不先开口,他瘫坐在地,猜测不到对方是友是敌,一时间也不敢说话。
雾中响起一把清凉女声,让赫连平眼睛一亮,因这女声是他所熟悉的——
李皎从濛濛烟雾中走出,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桐手中的“斩春水”:“曾几何时,师妹刚来夏国救我时出手,用的是‘封雪’剑。剑气无光,杀人无形,我以为是‘封雪’剑的原因。现在看,师妹用起‘斩春水’,也是这般光华暗淡,不惹人注意……然我又记得以前在大魏北冥时,师妹用的‘斩春水’,光华夺目,天下匹敌,惹人敬仰。如今看来,该是师妹的武功更进一层楼了?”
那桐一直面上无笑,当李皎说起她的剑,她冷冰冰的脸上,唇角上扬,忽然挂上了自得笑意。她的武功集大成,非一般人所能看明白。跟俗人炫耀自己的厉害实在无趣,那桐也懒得跟别人说自己的武功有多高。然她嫂嫂不是俗人,她嫂嫂不习武,却能一眼看出她的变化来,真是知己!那桐扬起笑容转身,热情地去迎接身后走得慢的李皎,还去扶了一把——
“你看出来了?只有你看出我比以前厉害了!嫂嫂,现在再让我跟我师兄打,他必不是我的对手。就算你在旁边指点他,他也赢不了我。我现在达到的境界,早非他能比了!”
看那桐目中染上兴奋之色,李皎目中噙笑,想小师妹心性纯粹,一心练武,这方面倒是好攻略得多。说起她所长,就如数家珍,似小孩子般认真。李皎听郁明说过很多次,那桐从小到大,都是一个人学武,常年闭关,天天练剑。李皎感慨道:“那桐师妹自然比我夫君厉害。那桐师妹常年如一日地刻苦用功,若是你这样都赢不了他,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了。”
那桐侧头看李皎,兴奋过后,迟疑道:“……你那时还说真打起来,我不是师兄对手?”
李皎道:“我安慰他的。”
那桐一愣后,唇角一翘,再次觉得师兄这个嫂嫂真是娶得好,甚和她口味。若非她是女的,她也想跟师兄争一争嫂嫂。嫂嫂这么会说话,这么理解她,合该是嫂嫂!
当二女寒暄完,待李皎夸完那桐,待那桐被夸得心满意足、想要为嫂嫂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李皎才止了话头,转过目光,与坐在地上呆愣愣看着他们的赫连平打个招呼:“好久不见。”
赫连平喃声:“果然是殿下你来了。”
他一想后,凝目:“若非统万出了事?不然你怎么会来这里?”
李皎言简意赅道:“来助你打败敌人,如何?”
赫连平大喜过望,顾不上计较其他事,先急切站起来。他看到李皎身后跟着兵马,心中更确认自己的猜测。他难得激动得双目赤红,上前一步,想要握住李皎的手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被那桐手中的剑一挡,他尴尬地停住了步。赫连平眼睛还一目不错地看着李皎:“你带来了兵是吧?太好了!我就知道公主殿下机敏聪慧,必不让我失望!殿下带来了多少人?咱们这就反杀回去!”
赫连平摩拳擦掌,心里一阵冷笑。想对方追他追得他如此憋屈,但凡他手里有兵将,何至于此?而今、而今——
赫连平飞快地跟李皎介绍这边情况:“我算过,对方这次追杀我们的兵,最少两千。你夫君比较厉害,领着我手下人,硬是折了对方小一半。但他们还有一千来人。他们的人不多,应该是因为他们得到的消息,是我这边统共百来人,足以应对。呵呵,他当是小瞧我等,却没料到公主殿下会来救急,带了大批军队与我汇合。”
李皎:“嗯嗯。”她简单地跟赫连平说一下统万现在的情况,夏国和魏国的战争。他们身在阴北之地消息不通便,赫连平这才知道自己那大皇兄居然篡位登基,登时呼吸沉重发抖。
赫连平喃喃:“没关系、没关系……他的皇位还未坐稳,他如今焦头烂额,我等还有机会反将,”他越是念叨,越是心中有数。李皎身为魏国公主,前来找自己,本身的态度已经非常明确。魏国不支持赫连乔这个皇帝,因为赫连乔公然毁约,魏国派李皎来夏国做质子,原本是两国和平的一个信号,却被赫连乔作出了一场战争。赫连平目光阴下,心中渐定,重新冷静下来。
赫连平目有光彩:“好!我等双方汇合,这便去杀敌,杀出这片阴北!我等和魏国那方两相夹击,逼向统万,势必征讨那篡位逆臣,替我父皇报仇!”赫连乔把天然的好借口送到他手边,他焉能不用?赫连平心情畅快之余,到最后才想起来随口问一句:“对了,殿下带来了多少兵?”
李皎说:“带来了四百兵。”
赫连平:“……”
李皎说:“杀他个片甲不留,如何?”
赫连平呆愣愣地看着李皎自信美丽的面容,女郎淡定自若,他怀疑自己听错了:“四百兵?对上千余兵?”
李皎淡然道:“还需要殿下你写信传书,让快马加鞭出阴北,最快的兵还要两日才到。我提前写了信,但他们心中迟疑,不信我这个魏国公主。需要你这个幌子追加一道令……两天后其他兵入谷,与我们汇合之时,就是我等大胜之时。殿下快写信吧。”
赫连平定定看着李皎,他一言未发,如被冷水浇顶,在极度兴奋后,此时终于冷静下来。他看着这个美丽女郎,心中了然:“四百兵对上千余兵,近乎送死。你并非为了帮我,你是为了你夫君报仇!”
他说的如此肯定,李皎未置可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