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随你而去。
那桐听从军士的话, 跟着他们去找人。军士说听到有动静,那桐在风声中,走到那棵树前。她凌空而起,跃上树, 一路向上几纵。雪白色中,那桐掠上了此树最高处。此树比周围其他的树都生得高大,那桐轻飘飘地脚点在树枝上,看到坐在树枝上、蜷缩着身子、被大人衣袍埋住的一团。
雪花覆照那团衣服,衣服下抽泣声细微。
若非有军士从下走过,若非实在是太静了,真的很难听到。
那桐衣衫在高处凌风中飞扬,她蹲下身,掀开衣袍。层层叠叠的大人袍衫下,血迹浓重,腥味难闻,她掀开那团累赘,看到衣袍下,露出一个小阿郎的脑袋。小郎君本是眉目清秀,然他黑茸茸的脑袋从衣袍下露出时,木然的眼睛低垂,避开大人的视线,那桐心中一抽。
小孩儿的眼睛,空洞,发涩,黑暗。星光坠落,一湖淹沉,被拖入了深渊中。
那桐轻声:“呦呦。”
她开口叫“呦呦”,郁鹿抬起了头,木木的眼睛,与那桐对上。那桐伸手,郁鹿向后躲开,他眼睛警惕地看着她,提防她的靠近。
那桐静了一下,说:“你不认得我了么?我是那桐姑姑。你刚会走路的时候,刚会说话的时候,见过我的,我陪你玩过的。我、我是你阿父的师妹啊……呦呦,我、我是和你阿母一起来的。我是来救你的,你已经平安了。”
郁鹿什么也没听到,他只听到了“阿母”这个词。他抿着唇,警惕目光不改,问:“我阿母是谁?她名字叫什么?她最爱谁?”
那桐看着他。
她说:“李皎爱郁明。”
郁鹿怔了一下,眼睛终于有了波动。他紧绷的神经短暂地放松,只这一瞬,他人就被提起,被那桐趁机拽入了怀中抱起。郁鹿一愣,才要挣扎,想那些坏人也是要哄骗他。那桐将郁鹿抱入怀中,将他脏兮兮的小脸埋入自己怀抱里,她用自己的体温温暖这个冻得发僵的小孩儿。
那桐飞身向下,语气坚定:“我带你去见你阿母!”
到这时,听到“阿母”,郁鹿才犹豫着放弃挣扎。他心里不知谁是好人坏人,他谨记着阿父要他谁的话也不要听,要他机灵些。他好机灵,他一声不吭,不管下面的人如何摇树也不叫出来。可他又很害怕,他坐在这么高的地方,天上一直在下雪,又冷,又饿,又累。
他不停地擦眼泪,脸蛋被冻红。云高天寒,漫漫白色望不到尽头,而不知何时可归。
他一直在等阿父来找他,带他离开。他很听话,他从没有这样听话过。可是他最听话的时候,偏偏没有等到人。
李皎还跪在雪中,她似痴了般,就那样看着郁明。周围散开搜寻的军士不知这位大魏公主在想什么,大魏公主眼中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似是凄艾,却不落眼泪;似是冷漠,可她一直看着。这位皎公主的感情,他们看不懂,便不去凑热闹。
“阿母!”
小孩儿哇的哭声,将李皎从自己的世界中拉回来。
那桐走了出来,怀里小孩儿窝在她怀里。小孩儿看到跪在那里的女郎,只一眼,就似活了过来,有了生气。他哇的一声大哭出声,眼泪飞溅,从那桐怀中挣脱,扑向还跪在地上的李皎。李皎被他撞得坐倒在地,小孩儿整个窝于她怀里抱着她大哭。李皎伸手将他抱住,拍着他后脊。小孩儿哭得全身颤抖,李皎绷着脸,眼睛里波光流动。
郁鹿哽咽不住:“阿母,你终于来了!”
“我错了,我再不这样了!”
“我以后一定乖乖的听话……我阿父,我一定听我阿父的话……我再不会瞧不起他了,再不会欺负他了……”
“阿母……阿母……”
郁鹿性格中热情的那一面,是像郁明的。李皎只呆呆坐在这里出神,郁鹿却能抱着她大哭。李皎这时候心里眼里只有郁明,她几乎忘了郁鹿。她在心里无声地掉眼泪,她的哭泣默然无声,情绪最崩溃的时候,尚未到来。而郁鹿一哭,他哭得她心肝肠抽痛,她才像是活了过来,才像是从漫漫无边的黑暗中,把自己重新拉扯了出来。
不行。
李皎心想。
我还有呦呦,我不能放弃。
李皎眼中泪水滚落,滴在腮帮上。她也想靠在谁怀里哭泣,但是满天下,她只在一个人面前露出真实的情绪,只有一个人让她完全不设防,想怎样就怎样。这个人没有了,她的心也会死去。就像当年一样。
郁明会带走她的心,带走她的魂。
也是过了这么多年,李皎才想清楚她为什么总是念念不忘,总是想尽办法地跟郁明扯上关系。她心里爱他,从十四岁开始,已经无可救药,病入膏肓。
李皎抱紧郁鹿,郁鹿是她和郁明的生命延续。她爱郁鹿,她爱好多人……可是前提,是郁明必须在。他若是不在的话,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李皎迅速整理心情,她活了过来,把怀里哭泣的小孩儿交给身后军士,对那桐道:“探他呼吸!”
那桐蹲在地上,伸手去探郁明的呼吸。她屏气凝神,手再挨上青年的脖颈。习武人对于急救,都有些经验。那桐干脆再凑近,一把扯开青年的衣袍,手握成拳,内力藏于掌中,重重击向青年的胸口。李皎搭手,附耳去听心脏声。她没听到声音,手上按压用力,对身后道:“再用力!”
“继续!”
那桐连出五拳,拳拳打在青年胸口。她良久没听到接下来的话,看去,见李皎耳贴青年胸膛,身子轻微发抖。那桐快速反应过来:“嫂嫂?!”她立刻手压在旁边,一股内力顺着掌心传入。
在那桐的护持下,那颗心脏,缓缓跳动。
那桐面上露出笑,她恨不得把全身内力都传过去。郁明是她师兄,是她师父疼爱的大弟子。她千里迢迢来给他送剑,不能她才见面,就要看到他奄奄一息死在面前啊。郁鹿停了哭声,坐在军士怀中,眨着朦胧泪眼看二女。他哭得打嗝,不知她们在做什么。
这一次,李皎推开了那桐。李皎轻声:“有心跳就好。不要送内力浪费功力了。”
那桐才皱眉不赞同,就吃惊地看到嫂嫂伸手到发间一拔。李皎拔下发间竹簪,长发散如华丽黑袍,落在雪地上散开的弧度完美,春水般荡漾开来。周围站着的军士青年眼中露出几多惊艳色,偷偷打量那面容皎白的女郎。李皎拔下竹簪,轻轻一掰,众人这才知道这竹簪居然是组拆簪子,可以随意拆开。竹心是空心,李皎反手倒下,伸掌于簪下。
众人屏气凝神,看到一片冰洁清透的花瓣,藏在细长冰块中,被倒了出来。
李皎抬头,看着青年的眉目,静声:“活死人,肉白骨,解万毒。”
“昔年能救我兄长,今日也必能救我夫君。”
“拜托了。”
她张开红唇,抬手掩袖,将被冰封藏的雪莲花瓣含入口中。她面色不变,不顾周围人,身子倾前,搂住青年的肩。李皎与沉睡的郁明面面相贴,她润红的脸,感觉到他肌肤的寒冷。额与额相抵,女郎的唇碰上青年的唇,她舌尖抵开他紧咬的齿,将那片口腔中冰已化了的花瓣,送入青年的口中。
李皎手掐着他脖颈,唇舌并用,帮他将这片花吞没下去。
周围人红着脸低头,那桐也无错地别过脸,没料到李皎会当众如此做,全然不在意公主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