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兰轻声笑道:“我真的是,我从小就没见过父母,在南都的乞丐堆里长大。”
“不……”万月霜半张着樱桃口,连连摇头,“不可能的,你肯定有父母,我是说……你从记事起就是乞丐,就没父母没家人,和乞丐们一起长大?”
“嗯。”
“这怎么可能!”月霜挑眉,“阿兰,你知道开元四十三年发生了什么事吗?”
阿兰懵了一下,摇头:“什么事?”
“开元四十三年,萧宛郡主去世,那年冬天特别冷特别长,连天大雪,十三州无一例外,就连南朝也都下了雪,冻死了好多无准备的南朝人,更别提乞丐了。”
阿兰愣住。
“你恰巧是严冬出生,四十三年十二月,正是最冷的时候,你若真是被父母扔在乞丐堆里的弃婴,早冻死了。”月霜说,“你肯定不是从小在乞丐堆里长大的,你再想想,你能记起的最早的年份是哪一年?”
“……六岁。”阿兰想了想,说道,“跟着乞爷爷讨饭吃,就是一个老爷爷,收留我们这些散乞。那年南都还有灯会,青楼也还在,青楼里的翠姑偷溜出来给我买了糖吃,黏在牙上……掉了一颗牙齿,还流了血,我以为自己要死了……”
“之前呢?”
阿兰摇头。
不记得了,她能想起的,也就是六岁,那时她已经是乞丐了,跟在乞爷爷的身后,拿个大大的破碗,遇到面相和善的人就跑上前,捂着漏风的牙讨饭。
再早一点,其实也有,印象中依旧是脏兮兮的自己,吃不饱穿不暖,怎么可能有家人?
万月霜肯定道:“六岁之前,一定有人养你,你家应该还很殷实,开元四十三年年底,南都冻死了好多人,没钱从北边买炭火暖炉的要么冻死,要么南下了。这是我们主公说的,他常跟我讲这些,他的孩子是在墨城出生的,刚出生就冻死了……话说回来,你能长到六岁,绝不可能是乞丐们抚养长大的,你家应该是家道中落的那种。”
阿兰摇头:“不会的……”
万月霜说完,粉拳砸手掌,当下决定了:“我哥笨死了,也不知道问问你,我明天让暗门去查问。”
“我……其实并不想知道父母是谁……”阿兰低声道。
“为什么呢?知道自己是谁,姓什么叫什么不好吗?”
阿兰看着她,苦涩一笑,又想起楼玉的话,深吸口气,说道:“我害怕我的身世……多年来,我活的卑贱,最怕别人说我身世低微。如果不知道父母是谁,我还可以不去想这些,如果知道,有些事情就板上钉钉,我怕一辈子都……”
“你什么意思?要是父母出身不好,你还看不起自己了吗?”
“我没有……”阿兰摇头,“但有些事情,会被人反复说起……我不想总听到这些……”
万月霜急的跺脚:“现在这个世道,还有谁会盯着一个人的家世出身看啊!你怎么能这么想,喂,你想想啊,你是帝王命啊!我哥那双眼睛不会有错的,他折寿那么多年长的那双眼睛,看的就是你们这些帝王命,一盯一个准。你这命天底下才有几个?自古以来能有这命做皇帝的又有几个?你有这种运气,怎么偏偏要看低自己呢?等你当了皇帝,就是曾经是个乞丐又能怎样?为什么要纠结出身呢?是谁看低你,给你脸色看了吗?”
楼玉也是这样说的。
太关注自己的自卑之处,会阻碍自己前行的脚步。
阿兰愣了好久,心想,她可能要慢慢试着,从这个因出身而自卑的束缚中走出来了。其实到北朝这些日子,除了北湘,也没人说过她的出身。而且,现在回头琢磨一番,苏北湘好像也不是嘲笑她的出身,而是在嘲她力量弱小,沾沾自得,自不量力。
“阿兰,你说话呀?愣着干吗?”
阿兰抬起头,双眉弯弯,笑容灿烂:“月霜,谢谢你。”
万月霜以为是自己说通了她,夸她性子好,蹦着跳着带她到了前锋营在洛川城的落脚处,吵吵闹闹见过一屋子的姑娘后,两个人同躺一张床。
兴奋劲依旧没下去,万月霜可能很久没见过合眼缘的同龄姑娘,絮絮叨叨一刻不停地跟她聊。
天南海北,最后聊到了男人。
阿兰想,楼玉喜欢的姑娘可能就月霜,不知她知不知道。
月霜面上带笑,给阿兰讲了好多事:“我就不说我哥了,我爹我哥那在我眼里不是我能聊的男人,怕得罪我娘……咳。总之,这几个人里面,宁哥最难相处,他是真正经,调戏起来负罪感很大,也就我这种厚着脸皮的可以。小七……也不提了,我小时候是被我娘扔在楼家养的,小七算我哥哥,聊男人不聊哥,不过他很受欢迎,我前锋营里的姑娘们都喜欢他。湘哥最有意思,你问他要什么都给,好说话得很。”
阿兰翻了个身,看着活泼的月霜,问她:“北朝这些家族里面……只有你一个女孩吗?”
一直乐呵呵的万月霜却突然沉默下来,好久之后才说:“怎么会,不过现在只剩我了。”
“只剩?”
“你也管楼玉叫小七,叫了这么久,你就从未问过他们,为什么把楼玉叫小七吗?”
万月霜说道,“北朝最璀璨的时期,闪耀的都是女人,从萧宛郡主开始。她是我们大宛的光,当年她抢过龙旗一把拗断,又向十三州发了招贤令,之后,她身边聚集了好多智谋魄力甚至是野心不输男人的女人们,好多……我母亲,江宁的母亲,楼沁将军的五个女儿,就是小七他娘那些。”
“五个?”
“楼家五狼将呀。”万月霜笑道,“小七的母亲是最小的那个,小时候我管她叫五娘,小七家还有三个姐姐,三个哥哥。”
万月霜又说:“后来全都埋在了沙场上,楼家的哥哥姐姐,小七的母亲,姨母,还有父亲……满门忠烈。”
“全部?”
“嗯,现在楼家只剩楼沁老将军和小七了。”万月霜也转过身,面对着阿兰说道,“苏北湘的父亲苏鹤伯伯,之前家中有个女儿,苏商的长女,也死了,死在南朝。现在北朝我们这一代,确实只剩下我一个女人了。”
阿兰不知道如何开口安慰她。
万月霜忽然笑道:“对了,南朝的那群人,管我们北朝的女人叫狼女,其实之前,我爹还年轻的那个时期,南朝的人都笑我爹,楼家的五个女婿,还有苏爹爹他们,说他们是羊。还说我们主公是吃软饭吹枕边风当上的大将军,呸!怎么可能?他们见我们北朝领兵作战的是女人,就说北朝靠女人撑,男人们都猫在家里奶孩子……哈哈哈,不过我爹当时确实在奶我哥,我哥跟我不一样,眼睛不方便,小时候需要人照顾,我娘请了好多人,我爹就生气了,说他现在需要人照顾,以后呢?让人人照顾一辈子,当个废物?我爹一生气,就把人全赶回贺族了,自己撸袖子,亲自教导我哥,最初那些年,他去南朝划地盘什么的,都要带着我哥,所以南朝那些人就笑我爹是羊爹,做女人做的活……”
阿兰笑了起来。
万月霜也忍不住笑了两声,愉快道:“后来,他们就不这么说了。因为我们北朝的男人们拿起刀枪跨上马,能把他们揍的满地开花揍到阎王面前找牙。我爹主要是太文气了,才让他们以为他只是个书生,开玩笑……你今天也看见我哥了吧?那可都是我爹教的,让湘哥三招,他也打不过我哥的。”
万月霜说完,看到了阿兰明艳骄傲的笑容。
她一副了然的表情,又说:“湘哥今天肯定服气。你看见了吗?他衣服上那么长一道口子,得浪费他多少金线,我觉得我哥还是手下留情了,也不知道他们是为了什么打起来的,好玩,十多年没见过他们打架了。”
“北湘不会生气吗?”阿兰问,“打不过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