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阿兰说:“莲华,你昨晚哭了。”
步莲华哼笑一声,慢吞吞披衣穿袜,慢吞吞回答:“你做梦梦见的?”
“……你没印象了?”
步莲华摇头:“我怎么会哭,我从没哭过。”
“扯谎。”阿兰这就不服了,立刻扳着手指算起他哭的次数,“你流眼泪的时候还少?从我见你的第二天起,你就哭了,我记性很好的……”
新任储君经常挂嘴边的一句话就是,我记性很好的。也确实是好,但她之所以频繁的说这句话,是因为她内心深处怕受到大臣们的欺骗。
所以,她会不停地暗示自己,也暗示旁人,你们说过的话,我都记着呢。
对步莲华也是如此,因她发现,步莲华不愧是北朝老狐狸之后,不正经时,说出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是随口乱编的。
步莲华沉默了片刻,说:“那不是哭。”
“哦,都流眼泪了还不叫哭……”
“那只是流泪。”步莲华笑得好看,慢吞吞摸到她身边,摸着她脑袋说,“哭是哭,流泪是流泪,我之前都是疼的,疼起来眼睛自己就流泪了,这可真不是我哭。若真要说,这天底下,最不容易哭的就是我了。”
阿兰笑他:“哈,原来你还会吹牛……”
“并不是在和你吹嘘。”步莲华正经道,“毕竟我忍了这么多年,都熬成铁石心肠了,平常的痛在我看来都跟挠痒痒一样。疼我都不怕,还怎么会哭?”
阿兰陷入沉默,打算不告诉他昨晚他因何而哭,她转了话题:“莲华,我能问问你,你的那个新暗门,靠什么传递消息吗?”
“圣训十七则。”
“啊?”阿兰忽然想到了苏北湘私藏的那本如同命根子一样的‘圣训十七则’。
“那要怎么传递消息?圣训十七则作何用途?”
步莲华却不打算说,笑道:“自有我的办法。”
洛州战场上,楼玉正在摆弄着月霜那根断掉的玉簪,贺然拿着药膏进来,扔给他:“何医要你换药膏。”
楼玉抬起头问她:“我脸好些了吗?”
“好多了。”贺然点头道,“眼睛大小基本一样了。”
楼玉笑了笑,言了谢,牙咬着细布条,继续缠玉簪。
“是月霜的?”
“嗯?”楼玉奇道,“猜出来的?”
“玉簪是我们贺族的制式。”贺然说道,“玉质也是上佳的。”
“果然对然姐来说,什么事都是简单的,一看便知。”
“当今储君殿下也有一根。”贺然又道,“一样的,一块玉,两支簪,都是成人礼用的。”
楼玉回想了一下立储大典上的唱礼单,万归雁代表贺族送来的贺礼中,果然是有一根玉簪的。
楼玉好奇道:“这你是怎么猜出来的?”
贺然微微笑了笑,歪过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簪子是少主问族长要的。”
暗门令传的,她听到了。
楼玉了然:“原来如此。”
他把玉簪缠好,小心装在怀中内袋,这才问贺然:“然姐的发髻总是挽得和别人不同。”
她的头发梳成乌云般的发髻,懒懒垂向一边,只缀一朵白花,简雅独特,意外的很适合她。
贺然顺口问道:“好看吗?”
“那是自然。”楼玉说,“好辨认,隔很远就能认出你。”
“也多亏和别人不同。”贺然笑道,“才使得楼将军发现我落在后方,折返回来救我一命。”
楼玉搓开银水壶的盖子,仰头喝了口糖水,眉舒眼笑:“然姐,孩子叫江开。”
昨日,京城发来的报喜信到了,江宁看完把信塞给楼玉,哈哈大笑一阵,心满意足地拄着拐杖跟着伤兵队北迁。
贺然转头看着他,笑了起来:“很高兴吧。”
“然姐跟别人总是不一样。”楼玉忽然收了笑,从怀中取出报喜信,一边重温一边低声说道,“别的人都在安慰我,生怕我高兴是装的,但我看得出,然姐是知道我心中真实想法的。”
“我从与你共事起,就在琢磨这件事。”贺然说道,“楼玉,你对她的爱慕,就如她的名字。天上月地上霜,看得见摸不到,她不属于你,你也没想过真正要拥有她。你只是喜欢看着,看着她升起,看她散发出光辉,如果不去想这辈子你都摸不到月抓不住霜,你便不会痛苦难受。你只看着就心满意足,所以你的高兴,是真的高兴。”
楼玉眼神发飘,好半晌才道:“原本是高兴的,结果你这么一说,我竟有些想哭……”
“我现在和你一样。”贺然说道,“我理解你的感受,因为我感同身受,他在我心中,就像月光,每晚都能照进心里,我却抓不到了。”
楼玉摇头:“还是不一样的,然姐更苦一些,人走了,什么都没了,思念都是空的,午夜梦回想起斯人已逝,那种又空又疼的滋味……比我苦多了。”
贺然默不作声,只是看着他。
楼玉微微皱眉,苦笑:“所以然姐……为何会看上我?虽然人走了,可他会在你心里变得更重,与他相较,我自己都觉自己太轻,然姐竟然也能在心中腾出位置给我……”
“人心很大的。”贺然说,“它能装下一个早已离我而去的人,也能装下另一个熠熠生辉的人,甚至还能装下我的太平盛世梦。有人为财而活,有人为名而活,有人为欲望而活,我为心而活。心中装的,我都想带在身上。”
“贺然。”楼玉说道,“我这一年来,见过的人中,有两个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