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缘深又想起十年前的最后一面。
那天他被师尊召去考问功课,比约定时间提前了一刻钟去,还没进门,就看见沈如晚跌跌撞撞地扶着门框走出两步,靠在墙上。
她似乎根本没注意到他,仰着头靠在那里,猛然伸手捂住眼睛,好久都没动,可整个人都在抖。
他从没见过师姐颤抖得这么厉害,像是整个人都支撑不住,勉强倚靠在那里,不让她的身躯滑落跌坐。
他吓了一跳,轻轻地叫她:师姐?你没事吧?
她像是才意识到身边还有人,猛然放下手,露出满是血丝的眼睛,眼眶殷红得仿佛转眼就要落下泪,可一滴泪也没有。
那时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她性情大改,奔波于二十六州,很忙很忙,鲜少在蓬山停留,即使匆匆一面,也多是无话可说。
她看了他好一会儿,垂眸说,我没事。
可再多的解释,便一个字也没有,转身就要走,又回过头看他:师尊不在,别进去了,回去吧。
他想再问,她已转身走了。
于是他犹豫了一会儿,终究没进去。
没两天,他就听说师尊的死讯。
师尊死在他和沈如晚相见的那一天,他遇到她的时候,她刚刚杀了师尊走出来,宗门给出的解释是,师尊因为一株珍贵的灵植而瞒天过海害了许多凡人的命,认罪伏诛。
大家都猜测事情或许没这么简单,但更多的还是停留在对沈如晚的议论上,啧啧称奇于她的冷酷无情,讨论着她灭家族、弑师尊、杀了她最好的朋友,连长孙寒也陨落在她的剑下,她到底有多强?又有多冷酷无情?
后来陈缘深再也没有见过她。
师尊道宫外的匆匆一面,竟成了诀别,她谁也没道别地退隐了,和整个修仙界一刀两断,成为一个无所依托的、轻飘飘的名字。
此刻陈缘深时隔十年才再一次见到她,神色和眼神比十年前更冷淡、更疏离、更像一个陌生人,他几乎难以克制自己的情绪,“谁说我是在怨你,我怎么会怨你,我是在心痛你,师姐!”
“不管师尊犯了什么大罪,他都不能也不该死在你手里,人言可畏,别人不会说你大义灭亲,只会说你冷血无情,我不信你不明白。”他一股脑把这么多年翻来覆去窝在心里的话全都抛出来,“你本来是可以做第九阁阁主的,大家都默认你功高威重,但你不能灭了家族又杀师尊,没人愿意信服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你把你自己的前途毁了,你到底明不明白?”
陈献和楚瑶光站在边上,不经意又听见一桩陈年旧事,俱是目瞪口呆。
这都是半月摘上不会细说的,薄薄一纸往事,略去多少腥风血雨,都成后人笑谈轶闻。
就连曲不询也不曾听过这么详细。
他目光微转,落在沈如晚身上,神色沉沉的,不断描摹她眉眼那一点或深或浅的触动。
可沈如晚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无动于衷地听着和她无关的故事。
陈缘深眼里那一点火苗也熄灭了。
“师姐,”他低低地说,“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还有一点从前碎婴剑沈如晚的精气神吗?这十年来我再也没听说过你的消息,你这样蹉跎岁月,不会觉得可惜吗?”
沈如晚终于有了一点反应。
“我现在这样很好,”她抬眸看向陈缘深,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不劳费心。”
可只有曲不询看见了,她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那么用力,像要把什么握碎。
他垂眸望着那只紧紧攥着的手,忽而伸出手,将她鬓边一点碎发捋到耳后,仿若无意地握住她攥紧的手。
陈缘深的目光立刻刀子一样望过来。
不冲沈如晚,只朝着曲不询。
曲不询仿若无觉,也仿佛没感觉到掌心握着的那只手攥得有多紧,随意地笑了一声,“你们师姐弟还真是有意思,互相激励上进,又互相嫌弃不够上进,蓬山不愧是神州第一仙门,专出你们这样自律上进的修士,佩服,佩服。”
他这么一说,倒把陈缘深刚才的话都归为督促师姐上进,和沈如晚嫌弃陈缘深倒数一千五是一个性质,顿时让气氛看起来好了一些。
可陈缘深神色稍霁,却还是抿着唇,紧紧盯着曲不询牢牢握住沈如晚的那只手。
曲不询朝他洒然一笑,什么也没说。
而那相握的手,却不动声色地收拢得更紧了。
沈如晚沉默了一会儿。
“你说你是来碎琼里做药草生意的。”她跳过方才的话题,也根本不管曲不询那点小动作,直直望着陈缘深,“那你平时在哪里种药草?”
陈缘深嘴唇微微颤了一下,但过了一会儿,还是轻声答了,“在钟神山,我有一个山庄。”
钟神山。
干练女修所说的山庄也在钟神山。
沈如晚的指甲用力地陷在掌心,掐出深深的痕迹。
可没提防的,握着她的那只手忽而手指微动,用力拨了她指节一下,把她攥紧的五指拨开,牢牢地攥着她的手掌,不许她再握拳掐着掌心。
就这样他还犹嫌不够,五指一点点插入她指缝间,直到掌心也牢牢相贴,用力攥紧她。
十指相扣,她的手微微颤了一下,被他死死地攥在掌心。
沈如晚分了心,恼火地瞪了曲不询一眼。
可曲不询只是沉沉地望着她,动也不动,半点没有松开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