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煞有其事,明妆却蹙眉发笑,“你当帝王家的男子是菜,由得我去挑吗。况且我爹爹和阿娘都不在了,作配我,对人家没有助益。”
芝圆说那未必,“你瞧当今圣人1,不也无父无母吗,有时候为了提防外戚干政,宁愿找这样家世的女子。再说凭你的人才样貌,不靠家世也能让男子神魂颠倒。”越说越高兴,当即做了决定,“下月十六是南岳大帝和后土诞辰,届时人人都去重阳观参拜,李家人拜完了爱在山下梅园歇息,到时候我想办法引荐你。”
明妆有些迟疑,“这样……不大好吧!”
芝圆摆了摆手,“有什么不好!李家的皇子皇孙是香饽饽,那些名门出生的小娘子,哪个不是各显神通。毕竟有爵在身,比榜下捉婿强,榜下捉一个贡士,万一这辈子不得高中,不也是白搭吗。”
明妆听罢,想起了昨日静好的话,“你和我三表姐的意思不谋而合。”
“所以就这么定了。”芝圆拍了拍胸口说,“看我的,我同他们自小认识,届时也好说话。到了那日你只管好好打扮,让他们领略一下你的风采。不拘是五皇子还是六皇子,只要有了眉目,易家人就不敢再轻易摆布你了,对你也是一桩好事。退一万步,就算过去认得几个人,也没什么不好,多个朋友多条路嘛。”
明妆沉默下来,半晌抬起眼,眼中波光微漾,旋即笑了笑,“那我就跟阿姐过去长长见识吧。”
作者有话说:
1圣人:宋朝称皇后为圣人。
第4章
芝圆因这一句阿姐高兴了半天,午间吃过了饭,留明妆又去欣赏她那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什么香盒、镶了螺钿的碗,还有她新做的乌桕蜡烛。临走送了明妆好几支,说回去之后让她试试。
用芝圆亲手做的东西,需要一点勇气,据说她上回做了一把折扇送给高安郡王,人家展开后扇了两下,扇骨飞出来差点啄瞎了眼睛,到现在眉角还留着一道疤。
午盏坐在车里,翻来覆去打量这桕烛,不用说,手工必定是不怎么样,好在还能看出蜡烛的形状,中间的烛芯也算周正,要点燃应该不难。
商妈妈惦记的是另一件事,看了明妆两眼,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问:“小娘子,果真要随汤娘子去吗?”
明妆应得淡然,“反正闲着,去重阳观上炷香也好。”
可她明知道商妈妈指的不是敬香叩拜的事,午盏也抬起眼来,茫然瞧了瞧商妈妈。
商妈妈怕她想得不周全,趋了趋身子说:“汤娘子是一片好意,愿意为小娘子牵线搭桥,可小娘子与她不同,以前从未见过那些皇子。上京的皇亲贵胄们,大多自负乖张,何况当今官家的儿子!万一闹得不好,引出什么祸端来……”
“能有什么祸端?”明妆咧嘴笑道,“妈妈别担心,又不是市井泼皮,总要自矜身份的。再说了,多认识几位贵人不是坏事,万一将来有事相求,有过一面之缘,也好办事。”
商妈妈见劝不动她,也没有办法。转头想想,郎主虽然不在了,到底进封过郡公,小娘子也不是等闲出身的姑娘。且当朝的皇子对品行大多有很高的要求,把人想成色中饿鬼,大可不必。
“要我说啊,还是周大娘子做媒,最靠得住。”商妈妈自言自语,“寻一户差不多的门第 ,郎子对你好就够了。”
明妆闻言转过头望了望商妈妈,打趣说:“我要是能配个皇子,不是更好吗?都说人往高处走,到了那时候,就没有人敢来欺负我了。”
这话说出了商妈妈深藏的心酸,其实小娘子一直有些不安,郎主功高,最后还是被禁中派出的黄门监军构陷了,所以在她看来,要想不被人欺负,就得爬得够高够稳。如今易家的人要算计她,袁家想插手又隔着一层,她愿意跟着汤娘子露面,也是给自己寻找机会。
罢了,都是人上人,不至于像她想的那么不堪。商妈妈重又舒展了眉目,撩起窗帘朝外张望,马车正经过州北瓦子,她指了指前面的杨楼,“那家栗糕做得有名,咱们买上一笼带回去,能吃两日。”
于是马车停下了,采买栗糕之余,明妆和午盏一人另得了一份鲍螺滴酥。女孩子有了甜食,心情就大好,从杨楼街慢慢吃回界身南巷,中途经过饮子店,还点了两杯小龙团。
雪后初晴,相较下雪时候更冷,这样的天气适合熏香烤火。闺中岁月悠长,通常制一味香,调和窨藏一番忙碌,转眼天就暗下来了。
晚上点了芝圆送的桕烛,乌桕的香气随着灯芯的燃烧扩散,都说“乌桕烛明蜡不如”,十支白蜡,才抵一支桕烛。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反正室内确实亮堂了不少,只是芝圆做的时候好像没把乌桕种子的外壳剔除干净,有时候“噼啪”爆炸,灯火跳跃,满屋子的影子都跟着攒动起来。
终于,火光抖了抖,彻底熄灭了,屋里顿时一片漆黑,廊上的烹霜察觉了,忙点了油灯进来。仔细观察那桕烛,原来越往下烧,灯芯越偏移,烧到中段的时候,灯芯已经完全找不见了。
果然逃不开这宿命,大家讪笑了两声,明妆打了个呵欠,懒洋洋爬上床睡下了。
及到第 二天起身,洗漱打扮妥当,午盏进来回话:“今天府里做过年的新衣,罗锦匹帛铺的胡裁缝已经请进来了。”
明妆应了声,正打算往花厅去,偏头看见前院传话的婆子到了月洞门前,站在那里和内院的女使说话。女使听罢转身往廊上来,隔窗回禀,说:“小娘子,老宅的太夫人来了。”
明妆一听,乌云罩顶,前天应付了罗大娘子,没想到今日老太太亲自出马了。她心里虽不情愿见,却也不好推辞,只得整了整仪容往前厅去,进门就见易老夫人在上首坐着,看见她,脸上堆起了慈爱的笑,伸手招了招,“般般,过来!前日你大伯母说你病了,害我惦记得两夜没有睡好觉,今天趁着天晴,无论如何要来看看你。”边说边打量她的脸,“眼下怎么样?好些了吗?”
明妆配合地咳嗽了两声,说好多了,“身上已经不发热了,多谢祖母关心。”
“那就好、那就好……”易老夫人庆幸过后又感慨,“你这孩子啊,自小身子就弱,周岁那年,有一回连着发了三天三夜的烧,把我和你阿娘都吓坏了。那时候是请郎中也不管用,请巫医也不管用,我只好在三清祖师像前叩拜,连跪了两个时辰,总算求得你退了烧。”
上了年纪的人,说起以前的事来一本正经,那张富态的脸上满是堆叠的回忆,仿佛果真触动过心弦似的。
明妆含笑听着,不知根底的人大概会感动于这位祖母的一片慈爱之心,但在她听来却觉得有点好笑。等老太太追忆完了,她哪壶不开提哪壶:“祖母不是不信神佛的吗。”把易老夫人直接问懵了。
陪同前来的罗大娘子和二伯母齐大娘子怔愣了下,也不知是替老太太窘迫,还是想笑,忙拿手绢掖了掖鼻子。
老太太那句名言至振聋发聩,“心虚者才拜佛求心安”,为了表明自己坦荡,她从来不信那个邪。
当然明妆的质疑让易老夫人有点下不来台,心里不高兴,又不能发作,只好极力补救,“那时候心都乱了,自然是见神拜神,见佛拜佛。你还小,不知道祖母的苦心,等你将来有了儿孙,就能明白长辈的爱之深了。”
明妆哦了声,含糊虚应了。这时煎雪捧了托盘进门,一一给太夫人和两位大娘子奉了茶。
各自坐定,气氛有些尴尬,明妆该装傻充愣的时候从不自作聪明,长辈不说话,她就不说话,小口地嘬着茶汤,觉得今日的乳点打得真不错。
最后还是易老夫人把话又续上了,放下建盏道:“眼看年关将至,各家在外游学或是做官的,都赶回家中预备过年,你爹爹和阿娘不在了,只剩你一个,守着这偌大的宅院,终究冷清。我想着,今年接你回去过年,一家子在一起,也热闹热闹。一会儿让你跟前的人收拾起来,把要带的东西装了马车,你就随祖母一道走吧。”
话说得很家常,也很有至亲无尽的味道,可惜明妆并不领情。这种时候年轻还是有好处的,就是不必前思后想字斟句酌,有三分莽撞的权利,便直言道:“阿娘走了三年,这三年我一直在这园子里过年,已经习惯了,也不觉得冷清。我有乳娘,有亲近的女使,还有两位妾母,过年的时候凑在一起也很热闹,祖母不必为我担心。”
易老夫人明白,过去三年趋吉避凶没有立时尽到照顾的责任,多少让她心里不满。孩子的情绪不知道掩饰,也好,找些情非得已的理由糊弄过去,解开这个结就行了。
“头两年,我身子不好,确实对你疏于照顾了。”易老夫人叹了口气,说得真切,“后来你大伯父迁任,加上你三哥哥在外闯了祸,家里乱糟糟的,也没顾得上你。今年好了,家下太平无事,把你接过去过年,没有那些琐事惊扰你,你就在老宅里安稳住下吧!你没有同胞手足,老宅有你堂兄堂姐,这么着你也不是孤孤单单一个了,有什么好吃好玩的,他们都会想着你,你也过得滋润一些。”
可是这话,老太太自己信吗?
那些堂兄们,明妆没和他们打过交道,但鲜少回宜男桥巷的几次,接触过两位堂姐,大伯父家的凝妆尖酸,二伯父家的琴妆刻薄,那两盏都不是省油的灯,自己和她们玩不到一处去。
太极来回打,让人很不耐烦,明妆也懒得虚与委蛇,便道:“这宅子是当初爹爹获封郡公的时候筹建的,处处都有爹娘的心血,我连离开一日都舍不得。除夕家里要供奉爹娘的灵位,我要是不在家,香火岂不是要断了吗。”
结果齐大娘子就是这么机灵,一头钻进了这个空子里,自作聪明地插了一嘴,“香火原本就断了。照着老例,灵位该由长子长孙供奉,你是姑娘,姑娘日后出了阁,就是别人家的人了,总不好除夕之夜舍了婆家,回来给你爹娘上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