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东看看,昨日已经大致摸清了这一线的路径,崇政殿西侧是明华门,一般人等进出都走明华门。对面的庆寿门与它一路之隔,而从仙鹤台穿过去便是庆寿门……如果小心点,多少会有收获。
将要迈出庆寿门时,明妆顿住步子,退到了门后的阴影里,对陶内人道:“仪王殿下进崇政殿拜见官家了,我有些担心,就在这里等他出来吧。”
恰好这庆寿门是一便门,平时不设黄门看守,陶内人见逗留这里没什么妨碍,也愿意陪她多等一会儿。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崇政殿内会发生什么,也许官家怒气未消,也许冷静几日,已经原谅仪王了……
正在明妆惴惴时,隐约听见说话声,一个略尖的嗓门宽慰着:“官家这几日有些松动了,昨日我趁机又提了提殿下小时候的趣事,官家脸上也有笑意,大概忆起了旧时光,官家对殿下,还是有旧情的……”
袍角翻飞,两只穿着皂靴的脚,从明华门内迈了出来。
第61章
说话声渐近, 明妆隔着门轴旁的缝隙朝外看,见一个内侍打扮的人伴着仪王迈出门槛,那内侍一身绯色公服,腰间束着革带, 这是六品官职才有的打扮, 和寻常绿袍的内侍黄门不一样。早前她也打听过弥光的长相,据陶内人所说, 那位内侍殿头生得很白, 非常白。再打眼看那人, 发现评价果然精准, 就是那种白如浮尸一样的皮色,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构陷爹爹的人就在眼前,她心头大跳,奈何不能轻举妄动,只好咬牙按捺。不过短短的几句话, 她就已经听出了仪王和弥光之间不简单, 说情的时候都提及了仪王小时候, 要是半道上合作, 真不见得能搬出这种旧情来。
果真,仪王的话又应证了这一点, 正因为很熟,语气里带着怨怪, “是弥令说的, 官家要看见我的真心, 结果现在真心送到官家面前, 却换来这样的结果。”
弥光啧了声, 似有些不悦, “就算小人妄揣圣意,也是为着殿下。殿下想,前头出了豫章郡王的事,官家嘴上不说,心里可是对殿下生了猜忌?这次庆国公极力推举监察御史,官家却执意要让殿下彻查,殿下是聪明人,不会不明白官家用意。”
眼见话不投机起来,仪王自然不能让彼此生嫌隙,便又好言转圜,“弥令别误会,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先前我向官家认了错,官家倒不像前几日那样疾言厉色了,只是要想一切如旧,还需托付弥令替我周全。”
弥光摆了摆手,“这些哪里要殿下嘱咐,这两日殿下不曾入禁中,我在官家面前不知说了多少好话。殿下放心,只要有机会,我自然见缝插针替殿下斡旋,官家心肠软,要不了多久必定会重新起复殿下的。”
门后的明妆舒了口气,不知怎么,心里反倒松泛了,因为知道不用再强迫自己接受这门婚事,不用再将仪王视作郎子,就像关押了多时的人忽然被释放,浑身上下都自由起来。
陶内人见她舒展了眉宇,以为她是庆幸仪王逢凶化吉,悄悄朝她拱了拱手以示恭喜。
明妆抿唇笑了笑,顺着墙角退到花园,仍旧带着陶内人往宫门上去取东西。不过半道上嘱咐了陶内人一声,“回头若是仪王殿下问起,千万不要透露咱们在庆寿门停留过。”
陶内人不疑有他,笑道:“小娘子对仪王殿下真是一片深情,明明为他如此操心,却什么都不让他知道。”
那是当然,要是让仪王知道,计划就打乱了。不过弥光那头,却另有安排,她忖了忖,复对陶内人道:“我有件事,这回恐怕真要麻烦内人和曹高班了。”
陶内人迟疑了下,“小娘子有什么吩咐,只要我们能办到……”
“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是传句话。”她顿住步子,含笑对陶内人道,“只要这件事办成,我一定重重酬谢二位,他日想办法向五公主讨了你,在上京城中给你置办个小院子。曹高班出宫的机会很多,你们大可在宫外相逢,不必再这样偷偷摸摸了,你看如何?”
这样的承诺,彻底让陶内人动摇起来。俗话说富贵险中求,况且只是传句话,也算不得险,鱼于是咬牙应下了,“请小娘子交代。”
明妆微微侧过头,她附耳过来细听,听了半晌很是纳罕,“小娘子不让仪王殿下知道,却为什么……”
明妆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截住了陶内人的话。
“曹高班进宫多少年了?”她问,“能做到高班,想必有年头了吧!”
陶内人说是,“有五六年了。”
“五六年……”她沉吟了下道,“你把我的话告知他,他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交代完一切,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半,取回福公张婆糖,快步回到仙鹤台,那时仪王已经入了席,在亭子里坐着了。
五公主显然因为他的到来很不自在,这位二哥一向和她不亲近,她甚至有些怕他。今日他莫名跑到仙鹤寿宴上,强势地挤进了上座,简直像大人欺负小孩。五公主束手站在一旁,脸上带着畏惧之色,好不容易见明妆来了,忙高呼一声“阿姐”,忽然意识到二哥也在,嗓门立时就矮下去,挨过来期期艾艾道:“你怎么才回来!”
明妆打开了竹篾编制的盒子,把里面的糖取出来,迎风摇了摇,张婆手里举着的风车旋转,呜呜作响。
明妆说:“这风车也能吃,木樨花香味儿的。”
五公主没舍得咬,对这惟妙惟肖的糖人爱不释手,觑了觑仪王,指指福公,“等二哥老了,是他。”又指指张婆,“阿姐老了,是她。二哥背着阿姐,买糖吃。”
也许因为这等祝愿很美好,仪王冷峻的脸上浮起了笑意,对五公主道:“承你吉言。”
五公主的笑容挤得很勉强,“我拿去给阿娘看看,宴散了,你们回去吧。”说完一溜烟跑了。
众多宫人慌忙跟上,这鹤宴当场只剩下两只戴帽子的鹤,和独自一人坐着的仪王。
主家已经发话送客了,他只好捋袍站了起来,看脸色有些不满,“什么寿宴,连杯酒都没喝上。”说着又调转视线瞥了明妆一眼,“要取东西,吩咐宫人就是了,何必自己跑一趟。”
明妆有些心虚,但还是稳住了心神,轻描淡写说你不懂,“这糖精致得很,我怕宫人不小心,把它磕坏了。”
两个人缓步走出后苑,路上明妆追问面见官家的结果,仪王负着手道:“平淡得很,官家没有动怒,也没有发难,只说过去的事不要再提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既往不咎。”
明妆其实对官家的态度并不感兴趣,但今日既然是为这个进宫的,自然要敷衍两句,搜肠刮肚地问:“那官家减免你手上的公务了吗?可削你的权啊?”
仪王摇了摇头,“暂时倒没有,但也不曾再委派什么差事给我,想是不相信我,自此要冷淡我了吧。”
夹道高深,两个人缓缓走在其中,抬起头,只能看见窄窄的一道天。
明妆说不会的,“再等等,等官家想明白就好了。殿下承办了这么多公务,难得一回失手,官家会宽宥你的。”
他笑了笑,没有再说话,牵着她的手迈出了宣右门。
崇政殿中,官家独自寂寂坐在圈椅里,看着窗外的景致发呆。
四月的天气,已经很暖和了,风里都带上了初夏的味道,他却仍觉得凉,中衣之外穿了一层薄薄的丝绵袄子,每次召见臣僚,都要小心地将袖子卷上两道,以防不经意露出来,让人看见。
有时觉得,身体里好像住着另外一个人,他想伸左手,但身体里的人却伸出右手,这躯壳不由他操控。虽然这样的时间并不多,但每每发作都让他觉得惶恐,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也许时间不多了,所以他开始加紧步调部署。太子之位还悬空,那几个年长的儿子还在暗中较劲,不能这样下去了,必须下定决心,将眼前这桩亟待解决的大事妥当处置。
远处,不知是谁放了一只风筝,纸蝴蝶大张着翅膀悬浮在窗口那片天空,虽然有线牵着,好像也飞得十分洒脱。
官家看得有些出神,看着看着,眼皮子沉重起来。
弥光抱来一条薄衾,替官家搭在身上。官家很固执,不到午睡的时候,即便是在圈椅里打盹,也绝不上内寝躺着。弥光惯会伺候,待一切安顿好,摆手把侍立的人都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