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大娘子道:“我和颖国公夫人以前就认识,不过他们府里还是家主说了算,须得颖国公点头,这桩婚事才能成。”
所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周大娘子起先总在犹豫,到现在也下定了决心,只要鹤卿自己有能耐,就算仇家的女儿进了门,她也有容人的雅量,自会好好对待这个媳妇。
不过今日不是商谈鹤卿婚事的当口,一切还是以李宣凛和明妆为主,酒过三巡听见姚氏与袁老夫人商议:“亲家老太太,我心急了些,先让人推算了亲迎的日子,就定在下月二十二,亲家老太太以为如何?”唯恐袁老夫人觉得太急,忙道,“若是怕府里来不及预备,我们这头可以抽调出人手来,一并过府布置,务求诸事稳妥。反正我们一应都以亲家老太太和般般的意思为重,若你们认可,便张罗起来,若怕太赶不周全,那就再相看日子,推迟十天半个月的,也不打紧。”
明妆瞧了外祖母一眼,意思是听外祖母的示下。袁老夫人自然知道孩子们成婚的迫切心情,笑道:“我们是女家,不过筹备嫁妆罢了,一个月时间足够了。倒是亲家要辛苦些了,既要预备婚宴,还要筹备婚房等事,忙得很呢。”
姚氏赶紧说不忙不忙,“这是喜事,就算辛苦些也值当。真真亲家好,什么事都有商有量,那就说定了,过两日便登门来请期,接下来咱们就一心筹备婚仪,只等着迎新妇子过门了。”
大家兴兴头头举杯庆贺,虽然定亲没有闹得多张扬,但家下悄悄办了宴,该有的礼节一样都不曾少,对于明妆来说,只要心愿完成了,就没有什么可挑剔的了。
饭罢大家移到亭中纳凉用饮子,男人们各有差事在身,内宅事务基本不过问,饮了一盏茶就纷纷告辞了。明妆送李宣凛到门上,他脚下踟蹰着,尴尬道:“其实今日的公务,我已经全安排好了,衙门里也没什么要忙。我原是想着,下半晌可以留下陪陪你……”
明妆朝内望了眼,“长辈们怕是还要商量过礼事宜,你要是愿意,就一道坐着。”
他只好摇头,“还是算了,女眷们说话,我坐在那里不合适,等略晚些再来看你。”说着下了台阶。
走上几步,回身向她回了回手,“快进去,外面热得很。”
明妆只是含笑望着他,看他走进日光下,披上一身辉煌。
还好张太美的马车立刻便赶到了,他躬身坐进车内,不忘打起窗帘向她挥手,那脸上笑意真是止也止不住,隐约浮起少年人的朦胧羞涩之感,看得明妆一阵恍惚,待马车走后对午盏道:“我好像看见初入府衙的李判了。那回他第 一次跟着爹爹回来,见了阿娘和我,就是这样笑着。”
午盏啧啧,“以前的李判老气横秋的,现在不一样了,像年轻人一样有朝气……”
话没说完,就招来了小娘子不满的抱怨:“他本来就年轻,哪里老了!”
午盏直吐舌,“好好好,李判年轻着呢,是我信口胡诌,小娘子别恼。”一面挽着她的胳膊往园里走,边走边道,“小娘子,你说奇不奇,郎主身边有那么多的郎将,少年从军的也不在少数,偏偏李判被郎主带回府衙借住。我想着,郎主不会早就看中他了吧,只等小娘子长大,就给小娘子做郎子。”
明妆抬眼望向廊外的长空,喃喃说也许吧,“爹爹和阿娘去得早,若是他们还活着,我与李判就不用经历那么多的波折,到了年纪安稳地过定、成婚,就像上京所有女孩子一样。”
不过也正是因为有了那些波折,才让后来的情义变得弥足珍贵,如果一切得来太容易,就不会那么珍惜了。
慢慢踱回廊亭里,在亭外就听长辈们议论得热闹,像亲迎用什么车马呀,红毡过不过门槛啊,简直事无巨细。想是念着她没有母亲,所以格外慎重些,明妆心里很感激外家,等樊大娘子和姚氏告辞后,便撒娇抱住了袁老夫人,把脸抵在外祖母怀里。
袁老夫人知道她的心思,感慨地楼紧了她,“我的般般,往后都是好日子。早前你配仪王,说实话我也觉得齐大非偶,并不十分合适,但见仪王一副诚心诚意求娶的模样,也只好答应了。现如今你配俞白,这才是真正的好姻缘,不单是我,就连你舅舅舅母们也觉得甚好,想必你爹娘在天上也觉得欣慰。”说着轻拍那窄窄的脊背,唏嘘道,“我的儿,这么小小的人就要出阁了,外祖母心里很不舍得。还有一个月光景,这段时候好生将养,女孩子丰腴些结实,往后掌家好些烦心的事,有个好的身底子,才能撑得住。”
黄氏听了笑起来,“老太太是过于担心了,般般十二岁掌家,就算添上郎子官场上人情往来的琐事,她也应付得了。”
袁老夫人细想想,不由发笑,“可不是,我总拿她当孩子看,不知不觉她都十六了。当年我也是十六岁出阁,这么多年风风雨雨,媳妇熬成了婆,轮着张罗我的孙辈们嫁娶生子了……光阴如梭啊,现在回想起年轻时候来,就像昨日一样。”说罢放开明妆,捋捋她的发道,“郎子那头催得急,你自己要多费心思,看看缺什么短什么,预先准备起来。再者,我看你婆母很好,并不因儿子当上郡王而端架子,来提亲也是实心实意的,人家真心待你,你也要真心待人家。不过他们老宅里还有个大娘子,我听说为人不怎么宽厚,你们总有见面的时候,自己千万留个心,话头上也不能随意应承,记着了?”
明妆说是,“那位唐大娘子上回来瞧过园子,话里全是机锋,确实不好相与,但瞧着她是俞白的嫡母,我也以礼待她。她要是好好的,我敬她是长辈,处处谦让些是应该的。可她要是想摆婆母的款儿,姚娘子才是我正头婆母,我自然不会买她的账。”
袁老夫人颔首,“正是这样,咱们得礼不欺人,别人无礼若想欺我们三分,那是想都不要想。再说有俞白护着你,我是不担心你会吃亏的,眼下要想的是另一桩,易家那头,你可想过怎么安排?”
明妆对此倒是从未放在心上,“仪王坏事后,宜男桥巷老宅的人没有一个来看过我,问过我的吉凶。他们又像当初爹爹出事时那样,个个都躲得远远的,唯恐惹祸上身,不过隔了几日爹爹的冤屈被洗清了,禁中也赏了我县主的头衔,料想他们已经知道了,只是错过了最佳的时间,现在弄得不好登门了。我想着,这样的亲戚,断了就断了,所以这回议亲没有知会他们,日后大婚也不想让他们来,外祖母瞧,我这样做,失不失分寸?”
袁老夫人想了想,倒也赞同她的做法,“这种逢着好事就巴结,遇见难事就退避三舍的亲戚,有也诚如没有,不必拿他们当回事。不过你要防着,他们早晚还是会登门的,怕是不容易摆脱。”
明妆笑了笑,“反正早前撕破过脸,并没有什么情分可讲,他们要是不客气,不让他们进门就是了。”
袁老夫人点了点头,“好赖家里也是做官的,不至于那样胡搅蛮缠。”说着朝外看了看,太阳已经歪到西边去了,早过了一日之中最热的时候,便招呼了两个媳妇,准备回家去,一面对明妆道,“静好的婚期在你之后,定在九月里了,你二舅母近来也忙着呢,我们这就回去了。那些琐碎事体,外祖母先替你办着,若是你想起什么来,只管差人过麦秸巷传话。”临走又特地叮嘱一声,“沁园那头操办婚仪,咱们可以派人过去相帮,你却不能亲自过问,记着了?”
明妆含笑应了,“有婆母在,我不能上赶着。我知道外祖母的意思,您就放心吧,我一定听您的话。”
袁老夫人这才带着两个媳妇出门,明妆要送,她抬手说不必,“今日你也累坏了,快回房歇着吧。你两位小娘不便出面,想必也在等着你,去把日子告诉她们,也让她们高兴高兴。”
明妆嗳了声,示意赵嬷嬷替她把人送出园子,自己沿着廊子回到小院。进门果然见两位小娘在前厅坐着,看见她回来,立时放下手里的杯盏迎上前问:“怎么样?谈得可都顺利?”
明妆还未开口,商妈妈先替她答了,喜兴地说:“好着呢,李判一心求娶,婆母也客气爽利,我们小娘子往后是不用发愁了,嫁得这么可心的郎子,还愁什么?”
惠小娘欢喜不已,抚掌道:“那就好,早前姚娘子往府里送过几回小食,看她做点心的手艺,就知道是个伶俐的人。再说他们阖家住在外城老宅,不和小夫妻挤在一起,小娘子上头没有公婆压着,好歹不必晨昏定省,光这一桩就甚合心意了。”
一旁的兰小娘想得更长远,“我那里有几匹绵软的好料子,一直收着舍不得用,这回我有事可做了,明日起就缝制些小帽子小衣裳,防着明年要用。自己家里做的,比外头采买的干净,孩子穿起来也放心。”
大家一时都笑起来,“这才刚定亲,竟是连孩子的衣裳都要预备起来了。”
兰小娘一本正经说当然,“只要成了亲,孩子还会远吗?咱们家门庭冷落多年了,该当添些人口,好好热闹热闹了。”
这话很是,也没有什么可避讳的,她愿意张罗便张罗,反正早晚用得上。
又闲话了几句,人都散了,明妆到这时才有了喘气的机会,看看时辰,刚过未时,因夏日天黑得晚,就想着换了衣裳眯瞪一会儿。临上榻前吩咐午盏一声,让厨上准备暮食,李判兴许要来用饭的。午盏领命出去承办了,上房外只剩两个小女使侍立,她支着下颌一阵阵困意袭来,不多会儿就睡着了。
白日梦,梦得很真切,梦见又回到小时候,也是这样炎热的天气,阿娘牵着她的手,在院子里的桃树下站了很久。她背上汗水涔涔,仰头问阿娘:“咱们站在这里做什么?”
阿娘两眼望着门上,“等爹爹回来。”
阿娘永远在等爹爹,爹爹出门承办公务了、爹爹奉命开拔了,若是有战事,提心吊胆等上两三个月都是常有的,可她从来没见阿娘抱怨过。阿娘总是带着笑,语调轻快地说:“爹爹回来,会给般般带好吃的。城外那片马场上,草养得极好,等爹爹到家时,咱们去那里饮马。”
小时候不明白,爹爹总不在家,自己都有点不高兴了,阿娘怎么不生气。等长大了,才明白阿娘对爹爹的深情,除了耳鬓厮磨还有守候。
梦做得很短,没有实质性的内容,最后也不知有没有等到爹爹回来,可就是沉浸在那种温情里,不愿意苏醒。隐隐约约地,感觉有人触她的脸,她睁开眼看,看见李判蹲在她榻前,满眼温和的笑意,轻声道:“今日果真是累了,一觉睡到现在。”
她这才发现天黑了,外面廊庑上已经燃起了灯笼,忙撑起身,揉着眼睛嘟囔:“说好小睡一会儿的,没想到一下子睡过头了。”
敛起衣裙下榻趿鞋,听见商妈妈在外面通传,说暮食准备好了,她扬声应了,牵着他的手引到外间。几支乌桕烛高高燃着,照得室内灯火通明,前厅的食案上饭菜也齐备了,姜粥配上蜂糖糕并几个糟淹、盐芥的小菜,上京的吃口基本都是这样,除非晚间赴宴吃席,家常夜里都以清淡为主。
两下里坐定,明妆将筷子递给他,视线相交忽然有温情涌动,想来婚后就是这样吧,平实恬淡,没有太多的惊涛骇浪。
小小的食案摆放在席垫,两个人就着杌子促膝而坐,一面用饭一面闲谈,李宣凛道:“亲迎正值盛夏,恐怕要辛苦你了。我也想过干脆过了三伏再迎娶你,可是……实在等不到那个时候。我已经交代下去了,到时候多预备些冰,送进你院里来,迎亲的车轿里放上冰盆,婚房里也摆上几只冰鉴,这样能消暑,不至于太热。”说着赧然笑了笑,“不瞒你说,我现在根本无心办事,整日都在盘算筹备大婚,想早早回来见你。今日在衙门蹉跎了半日,苦恼天色暗不下来,没办法,只好去校场转了一圈,看那些新入营的班直打拳过招。”
明妆那双狡黠的大眼睛里露出光华来,压着嗓子对他道:“这种滋味我早就尝过了。那时你搬进跨院,我恨不得时刻守在门上等你,可又不好意思,害怕被身边的人看出来,回头笑话我。”
他听罢,脸上神色变得怅然,“你也不会知道我有多少次站在易园外,隔着院墙拼命眺望这里。我想来看你,可我没有理由……偷偷摸摸喜欢一个人,真是全天下最要命的酷刑,尝过了就不敢再回望。我常在想,若是我能勇敢些,早点对你说出心里话,就不用受这么久的折磨了。”
但有些事就要水到渠成,早了火候不够,晚了又显颓势,像现在这样,不早不晚刚刚好,酸甜适口,才回味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