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姬不肯示弱,依然咬着牙爬起来,嗤道:“姜榆罔和羲九歌无亲无故却能替她传信,柯凡一个夫妻恩爱的孤女也能为了救人得罪夫家,我虽是最不入流的妖,也知道朋友之义不可负。而你,亿万凡人中唯一一个飞升成仙的‘天才’,却说别人的家事与你何干?阮钰,你就是一个懦弱、无能、毫无担当的小人,我当初怎么会瞎了眼,看上你?”
阮钰早就没有情绪波动了,哪怕刚才对瑶姬动手,他也只是理智、冰冷地执行任务,将力道拿捏的刚刚好。然而,此刻听到瑶姬的话,接触到她鄙夷轻蔑的眼神,他不知为何被激怒,剑身控制不住地嗡鸣起来。
阮钰道:“你想拖延时间吗?那你不必白费力气了,白帝势力强大,他们逃不出去的。”
瑶姬看着面前这个男子,他的容貌和初见时没有区别,清澈,干净,像清晨照在树梢的阳光。瑶姬先前像飞蛾扑火一样栽进去,就是看到他对着石壁参道,一坐就是一天,无论打雷下雨,动都不动。
妖只会依本能行事,及时享乐、纵情声色的有不少,像他一样克己复礼、一心求道的却没有。瑶姬当即就被那股纯粹折服了,此后为他风里来雨里去,从没有后悔过。
但现在瑶姬突然觉得索然无味。他修道是因为他师父让他修道,除妖是因为世俗需要他这样做,不动于情是因为他不想思考复杂的人际关系,索性从不和人深交,自然也无须负责。
瑶姬喜欢的,其实只是她想象中那个除魔卫道、大义凛然的小道长。
瑶姬回想过去,只觉得那些自我感动愚蠢极了,刚才她主动拦住阮钰,多少也有想在他面前证明什么的心思,现在她只觉得无趣。
她想做什么,和这样一个顺从强权、唯唯诺诺的人有什么好说的?他充其量不过一个皮囊好看的提线木偶,瑶姬向往的、憧憬的那些美德,她已经遇到了。
世间大义难,吾辈共勉之。当她自己跨出那一步,她就不需要在一个幻象身上寻找寄托了。
瑶姬想通这一点后,突然觉得心境开阔,一股生机从她体内迸发,枯竭的丹田重新盈满法力。阮钰惊讶地看着瑶姬身上的伤口愈合,狼狈的皮毛恢复白皙,只剩半截的狐尾越长越大,逐渐变成九条。
瑶姬恢复人形,她站起来,手心不知何时燃起一团狐火,看着阮钰说:“羲九歌说得对,爱没有错,只是你不值得。幸好,我早就不爱你了。”
阮钰听到瑶姬说不再爱他,永远静如死水的心湖卷起涟漪,那股涟漪越来越大,最后成了巨浪,呼啸着将他淹没。
为什么?
阮钰不知道想问自己还是问瑶姬。他生来情感淡漠,做什么都慢一拍,师兄弟立刻就能理解的话,他总要隔两三天才能想明白说话人的意图。这种心性适合练剑修道,却不讨人喜欢。阮钰和师兄弟说不到一起去,渐渐他不再尝试融入什么群体,永远独来独往,独坐寒秋。
瑶姬是唯一长久留在他身边的人。
师父让他杀瑶姬的时候,他想了很久,找不到拒绝的理由。瑶姬刚死的时候他不觉得痛,仿佛只是像往常一样下山杀了只妖怪,只不过那只妖怪是他妻子。
后来他来到天界,虽然如愿飞升,但他再度成了孤身一人。一次修炼结束,阮钰睁眼时看到窗外的花开了,他下意识和瑶姬说,这才意识到他身后没人。
他亲手杀了她,以后再也不会有人陪伴他、思慕他了。
时间越长,他内心的窒息感就越重。阮钰以为这是愧疚,毕竟瑶姬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杀了她。阮钰奉命来拦截羲九歌,在营地中感觉到她的天赋神通扫过时,阮钰近乎失仪地站起来。
他以为这些异样都是因为他对她有亏,只要还她一条命,因果扯平两不相欠,他的道心就能恢复平静。但听到瑶姬说不爱他了,突然爆发的不甘和悲愤告诉他,这不止是愧疚。
因为失神,阮钰反应慢了片刻,被瑶姬的指甲划破手臂。疼痛强行拉回阮钰的神志,他举起剑,再次和瑶姬对战。
瑶姬勘破情劫后心境提升,唤醒了她体内的上古天狐血脉,修为大涨。须臾间两人过了好几招,周围的树林被打得七零八落,瑶姬越战越勇,阮钰却频频走神。忽然后方丛林传来喊杀声和火光,看起来是羲九歌和姜榆罔被人追上了。瑶姬心里着急,下手越来越凶猛。
她想赶紧结束战斗去那边帮忙,但对战最忌讳急于求成,越急躁就越容易出错。阮钰看到瑶姬暴露出一处致命破绽,他手上的剑本能地刺过去,随即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
这一剑如果刺中了,她会死。他难道还要再杀她一次吗?
阮钰犹豫了,瑶姬抓住机会攻向他喉咙,指甲用力割穿他的血管。
阮钰听到血流出来的声音,他松开手,放弃了最后一次出剑的机会。他想,原来死的时候这么痛,她当初应该很难受吧。
这一条命,终究还给她了。
咣当一声,剑先摔在地上,随即阮钰倒地,平静地闭上眼睛。瑶姬松了口气,疲惫地活动手腕:“终于死了。还好我出手快,先杀死了他。”
瑶姬急着去见羲九歌,连地上的尸体都没看,转身就往后走。故而她也没注意到,阮钰身为一个剑修,剑竟然远远摔到他身外。
瑶姬一路循着打斗的痕迹追,在中途遇到羲九歌。瑶姬看到羲九歌身后跟着人,下意识戒备。羲九歌忙道:“瑶姬,这是自己人,不用紧张。”
瑶姬松了口气,幸好,救兵来了。瑶姬问:“姜太子和祝英呢?”
瑶姬看到羲九歌脸色不对,挑眉问:“怎么了?”
羲九歌低低叹了口气:“祝英她受了重伤,状况不太好。”
其实,祝英何止是状况不好。
祝英之前为了抵挡追兵,用血燃火,她的命就是血火的燃料。等姜榆罔和祝融带着救兵赶来时,祝英已经重伤。
祝融看到女儿成了这个模样,悲愤交加,但这里是西天界的地盘,非久留之地,祝融简单善后后就带着众人往南方撤。
这里离交界已经不远,祝融护送羲九歌、姜榆罔进入南天界,然后就乘上飞舟,用最快的速度赶往王宫。安稳下来后,祝融立即叫来医官,为羲九歌、姜榆罔、瑶姬、祝英诊治。
瑶姬伤是最轻的,涂上神农氏的药后,她几乎都能感觉到伤口在痊愈,没过多久,她就能行动自如了。
瑶姬默默感叹真不愧是药之始祖,她走过那么多地方,没有任何一种药能和神农氏的配方匹敌。难怪黎寒光无论如何都要争取到南天界。
瑶姬伸伸手踢踢腿,自觉没事了,便去羲九歌屋里探望。羲九歌房间里站着许多人,瑶姬悄悄进门,站在墙边,听到珠帘后的医官说:“神女,你外伤不成大碍,内伤却十分严重。敢问神女,你的心……”
羲九歌了然,主动说:“我的胸腔里是补天剩下的最后一块五色石,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五色石碎了。”
果然,医官沉着脸,说:“臣才疏学浅,所学医术只能治外相之伤,从未听过补心之法。臣可以给神女开些疗养的药,遏制神女内伤恶化,但根治……恕臣无能为力。”
羲九歌有心理准备,女娲都束手无策,何况医官呢?羲九歌说:“医官不必自责,我的伤我自己知道,非医药能为,能阻止继续恶化就已经很好了。有劳医官了。”
医官去外面开药,羲九歌看到瑶姬,问:“瑶姬,你的伤怎么样了?”
瑶姬摇头,表情十分凝重:“我没事。可是你……”
如果连神农氏都没有办法,羲九歌这伤恐怕就没法治了。羲九歌倒很看得开,说:“死而复生哪有那么容易,我能活到今日,已经是幸运之至了。姜榆罔和祝英怎么样?”
瑶姬还是摇头:“他们也不乐观。听说姜太子旧病复发,祝英昏迷不醒,现在还在救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