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阿狗很瘦,脸也很小,却衬得他眼睛格外大,这个小小的,习惯于逃跑和撒谎的男孩子,却用跟平时大大咧咧完全不一样的幅度,很细微的点点头,然后慢慢的,转过了身。
他似乎,终于放弃了逃跑的打算。
然后,就小步小步的往张薇这边挪,一边挪,一边还在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张妈妈的表情和动作。
似乎,张妈妈,真的不会打他。
前天把水龙头弄坏了也是,包爸爸张妈妈都只是笑,说这个水龙头确实有些老化了,该换了,不管何阿狗的事。
碎片把张妈妈的脚划伤也是,包爸爸虽然有些生气,张妈妈却还是一点都不怪他,反而很耐心的安慰被吓坏了的何阿狗,只说她有时候也会打碎东西,没什么大不了的,下次直接告诉大人就行了。
还有今天,也是。
偷东西,是非常非常恶劣的行为——这一点,何阿狗其实早就知道。
酒疯子爸爸用棍棒,学校的老师用教鞭,还有一旦被村里人抓到,毫不留情的呵斥和狠狠的教训都告诉他,所有人都讨厌偷。
可是他太饿了。
就算这一顿吃饱了,下一顿也不一定什么时候能吃到。
所以何阿狗很小的时候就养成了偷偷藏食物的习惯。
他会把酒疯子爸爸的下酒菜藏起来,也会偷偷摸摸从邻居家草丛里摸几个热乎的鸡蛋,或者在晒谷坪里偷几片菜叶子回来,就着从别人家灶台上顺回来的腊肉,就是美美的一顿饭了。
他是不在乎食物干不干净,或者有没有做熟的。
能吃饱就不错了。
吃饱了,才有力气跑。
何阿狗就是这么长大的,这种保命的习惯,也根深蒂固的刻在他下意识的反应里。
所以当来到这个看上去样样新奇,不愁吃不愁穿的城里房子的时候,瞅见桌上的食物,何阿狗也没有忍住。
就算现在不饿,脑子里那根随时恐惧着饥饿的小爪子,还是用力怂恿着他去做坏事。
做坏事会被打,可是不做也是一样的,他早就习惯了。
唯一叫何阿狗不安的是,他其实很喜欢包爸爸张妈妈,他们对他也很好。
可等他们发现自己是个小偷的时候,两个人肯定就不会再喜欢自己了吧——何阿狗想,虽然脸上,依然是笑呵呵的傻乐。
不笑又能怎么办呢,反正哭起来也没人心疼。
但是,张妈妈没有打他。
看起来,她甚至不怎么生气。
张妈妈只是无奈的叹口气,对他招招手,叫他过来帮忙收拾。
以前也有村里人笑呵呵的把他喊过去,结果转脸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一次两次管用,后来何阿狗就知道了,村里有些人就是这样,表面和和气气,其实手底下重得很,打起人来,只比酒疯子爸爸稍微轻一点点。
再之后,他就再没有上过当了。
但是,张妈妈是不一样的。
何阿狗觉得,张妈妈笑呵呵的把自己叫过去,就是真的没有那么生气了,也不会转头拿出一根棍子或者荆条来抽他。
即便心里是这么想的,可是等他终于慢腾腾的挪过去,然后被张妈妈轻轻抱住,鼻子里闻到的,是一种叫人安心,暖和的香气的时候,何阿狗再一次忍不住想,要是张妈妈真的是自己的妈妈,就好了。
那样他就再也不用害怕被打,也不担心饿肚子了。
……就算饿肚子,他也不会害怕了。
张薇却只觉得心疼。
她甚至不敢想象,这个看起来比她亲生孩子小两岁的男孩子,这些年究竟遭遇过些什么。
再想想自己还没有音信的孩子,就是想发火,也发不出来了。
其实头几年,她也幻想过自己的孩子要是找回来,他们可能遭遇到的麻烦。
比如跟养父母太亲近,所以不肯认他们——这已经是很好的结果了,至少孩子没收什么罪。
或者像何阿狗这样,饱受虐待,沾染上了各种坏毛病。
最糟糕的,是像街头那些残疾的乞讨孩子那样,断手断脚,没了自理能力。
张薇好几次看到那样流落在街头的孩子,才偷偷报了警,就忍不住哭得走不动路。
可是后来,她连最糟糕的那种情况,都很少去幻想了。
丢了,可能就永远找不回来了吧?不知生死,不知祸福,那个可怜的,才被她抱过两年不到的孩子,可能流落到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就算碰上了,也认不出来。
丈夫说他们的孩子可能就在这里。
张薇却是打心眼里不信的。
但是不信又能怎样?丈夫太累了,她也是。
两个人唯一想要的,不过是靠着零星半点的希冀,让他们有落脚的动力而已。